福盈只道是绿丝示意他不要当众唤她名字,以免引起别人注意,于是就在一旁默默等待着。
很久之后,夕阳完全从天边散去了,淡淡的黑色笼罩下来,机关鸟群全都被宫女们梳理完毕,它们焕然一新的模样,像是一群刚刚从天南地北飞来聚会的真鸟。这时候,先前那个宫奴又长喝一声,“机关鸟回窠——”然后那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开始翩然飞起,巨大双翅刮过一阵风,它轻巧越过宫门宫墙,飞向王宫深处,其余鸟儿皆跟在后头,一只只次序井然。待到所有鸟儿的身影都没入宫墙之内不见时,宫女们才抬脚返回。
绿丝走在最后头。
福盈见状,欣喜地跑上前去,“绿丝姑娘。”
“你来做什么?”
绿丝话语里的冰冷气息,使得福盈一怔,是啊,他来做什么呢?事先也没有想好一个来看望她的理由,那道秋水明目看向自己时,他顿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南北两国打仗了,我过来看看绿丝姑娘过得怎么样。”
“哦?”
绿丝眼里的秋水涟漪一层层散开,眉头挑了一下,她猜测眼前这个胖小子是因为寒爷爷的临终之托而来的,那时候他们在船舱外面,应该能够听到船舱里的对话,那场生死交易:寒爷爷把他剩下的寿命全都赠送给了自己,让自己去刺杀黑泽南王,还送她一根绿丝之毒。现在寒爷爷死去很久了,她又成功混进南国王宫,但南王却一直好端端地活着,应该是这胖小子前来兴师问罪来了,或者是提醒她不可忘记那个约定,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刺杀黑泽王并非易事,她观察了这么久,也没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却前来催促,岂不是让人生厌得很?
于是绿丝的语气变得更冰冷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我自己心里有数,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福盈顿时呆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绿丝轻轻甩了一下厚袄裙的衣袖,准备回宫,福盈在身后又怯怯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绿丝回过头来,目光变得凌厉起来,“跟你说过,别打扰我。”
这之后,福盈花了很长时间和很大力气,才渐渐舒散心里的痛苦。
他甚至把这一次见面时绿丝跟他说过的几句话,反复咀嚼分析着。“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自己这样跋山涉水一路找过来,还说过是来看她的,心思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所以她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吧,所以她才会说“我心里有数”。
那么最后那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就是她对自己的回答吧?
福盈突然感觉很对不起月华姐姐,对自己那么好的人,一次次伤害她,而有些人固然美丽,却是自己无法企及的,空余念想而已。无尽的忧郁迷茫使得他每一天的日子都很难过,于是在见绿丝之后的第三个清晨,他突然有一个决定,去找修大师算命。
南北两国的那次战争,虽然以北国取胜为结尾,但自己受创严重,在打仗的过程中,北国一直趁胜追击,使得后方供给粮食路线不断拉长,而与此同时,整个北国境内又时常遭遇机关鸟突袭,运送粮食非常不便,有时候甚至极其危险,因此无论前线还是后方都苦不堪言。对于南国来说,虽然士气很高,两国百姓亦相信南国的战斗力,其实南国也并没有占到多少好处,它本来就在秋涝里损失过重,一部分地方甚至今年的粮食颗粒无收,发动战争需要的赋税和役丁,都凑不起预期的数量,而且南国的百姓颇有怨言。
这个冬季寒冷漫长,界河上的战争甚是艰苦,南北两国都想在短时间内打败对方。之后双方又进行过几次小型的正面战争,战场依旧在界河上,大部分都是北国取胜,不过南国机关鸟却隔三差五要去北国骚扰一番。
修在南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尤其这种战乱频繁的岁月里,他更是受推崇,所以找到修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最近的烦恼事实在不少,有一些事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了。”福盈在修的旁边坐下来,神情忧郁仰望天空,“请帮我看看吧。”
“伸出手来。”
福盈一听,顺势把右手递了过去,修大师白皙柔嫩的手伸过来,刚一触到福盈的手掌,马上“啪”地打掉,“男左女右,这你都不知道啊?”
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怔在那里,因为瞬间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深秋季节,他给那个著名机关师算命的情景,也是这样,让他把手伸过来,那机关师也是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然后被他“啪”的一下打落。时光兜兜转转,相同的一幕竟然重现了。
修的内心蓦然涌起一阵恐慌和欣喜,他隐隐觉得这是不寻常的一天,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难道是宿命里的那个人出现了?”
福盈换了左手,掌心向上,修白嫩如同女人的手指搭上来,轻轻抚在他掌心的纹路上,“所以,你要算什么?”
很多人在面对一些无法抉择的事情时,总是愿意把它丢给命运,因为害怕作出错误的选择。对于福盈目前的情况而言,并不是要他在月华和绿丝中间作一个选择,绿丝姑娘是高高在上的云朵,够不着,轮不到他选择,他的选择只能是月华,也有可能月华都看不上他了。那么他要怎么做?是继续去眺望那朵云,还是返回到月华的身边?
这一刻,福盈甚至想好了,遵循命运的安排,待会算命先生解说的姻缘是什么样,他就照着那条路去走,“修大师,我要算的是命里姻缘。”
片刻之后,修的手触电般一惊,整个人面部表情变得怪异起来,以一种高亢又颤抖的声音说:“你的手掌竟然被刻上了一个字,嗯,是个‘阳’字。”
福盈皱眉,“怎么了?这个刻字很值钱?”
修的声音非常激动,“小伙子,因为这个刻字,你手掌上几条大线都已被人为毁坏,那些预示着命运起伏的脉络,都于重要之处被生生切断,随着岁月的流逝,断掉的线之间裂痕越来越深,所以,我读取不了你的命运啊。”
“啊?那要怎么办呢?”没有听到他所关心的内容,福盈垂下来头,忽而想起之前修之前的承诺,等出现他读取不了的命运时,他就会退隐。
修精神焕发,脸上出现难得的灿烂笑容,“小伙子,替人算命这么多年,你是我遇到的最特别的一个,虽然我无法为你读取命运,还是请让我记住你的模样吧。”
“可你不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盲人”两个字说出来,应该不太礼貌吧。
修柔嫩的双手已伸到了他的脸上,像是每一次读取世人掌纹一般,认认真真地,从福盈的额头轻轻往下抚过去,一直摸到他的下巴,甚至还扯了扯他的耳朵,然后赞叹着:“小伙子面相生得真不错,尤其是这双耳朵,耳垂这么厚,你这一生福禄不浅啊。”
福盈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人也曾夸他面相好,当时还在月华面前打趣,“这小子生得这般好面相,以后可能是个大官儿呢,你干脆一成年就嫁给他,免得以后便宜了别的姑娘啦。”幼时种种趣事,瞬间历历在目。“修大师,那么你觉得我以后的福禄,究竟有多好呀?”
“这个不好说。不过倘若你把握住了关键的人和事,你一生福禄自是不可限量。另外我要提醒你一句,小伙子,好的面相也并不意味着以后大把的好事自己送上门来,而没有坏事情发生,世间不存在那种生来完美无缺的命运,对于每个人来说,永远是苦多于乐,当一个人心境善良豁达,能够坦然接受命运里出现的好与不好,并且常怀感恩之心,有时候坏事竟然也能变成好事呢。”
福盈其实有点不大相信,之前在界河北岸破旧的屋子里,两人还坐在一起烤老鼠肉吃,现在他举目无亲又无处可去,为什么修还说他日后福禄好呢?而且“关键的人和事”到底是什么?又要如何去把握……
因为高兴,修又说了算命生涯中的很多趣事,比如十几年前的那个深秋,他给天下第一机关师凤凰先生算命,得出的结论是“死于重阳”,后来听说那年秋季过后一直到现在,凤凰先生再无消息了。“那个人,应该是死于一场阴谋吧。”
“重阳?”
福盈脑海里灵光一现,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阳”字,据雍和哥哥月华姐姐说,在把他捡回来之前,那个刻字就有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世不寻常,但捡到他的时候襁褓里没有什么关于身份信息的东西,使得这身世却无从查起。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修的这一点线索,对他来说很珍贵。他甚至猜测着,那个机关师在算命之后,得知自己会死于重阳节的一场阴谋里,就提前把孩子送走了,而且为了保证孩子不被仇家找到,故意不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顺着这条思路联想下去,好多细枝末节竟然都可以连接起来。
紧接着,福盈的脑海里又出现另外一个人的脸,那个人左手掌心里有一个“重”字。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自己与其楠公子是不是……
修在离去之前中,又一次道谢,“小伙子,谢谢你的到来,你的出现使我得以解脱,从今以后,我可以真正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