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风格外凛冽,“咝”的一声,一块灰白的窗纸被刮破一道口子,顿时寒风呼呼涌进来,房间里那只小巧炭盆上,一层炭灰被“簌簌”卷起,如同褪去一层外衣,盆中炭火顿时明亮通透起来。
绿丝急忙将手里的东西落在袖中,警惕地朝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年的冬天竟然这样冷,窗纸都吹破了。”嘴里嘟囔一句,也只得起身在书桌上拿起一张废纸,找了一点米汤汁糊在上面,然后粘到那破洞处。接着坐到桌旁边,甩了一下衣袖,袖中的东西滚落出来,在昏暗的灯光和灰黄炭火映照之下,可见一只指头大小的布扣。绿丝拿起剪刀轻轻张开,在布扣子的边缘处割破一个洞,然后拿刃尖轻轻挑出一个小小油纸团子,轻轻打开,如同一段头发丝儿裹在里面。上次把那块翡翠弥勒敲碎,把它取出来暗杀过黑泽王一次,不过行动失败了,然后它就被藏在这枚布扣里面。
“寒爷爷,你以性命相赠,我又怎会忘记那个承诺?”
将那个小小油纸包揣进袖兜中,轻轻拉开门走出去。寒风如刀刻在脸上,远近屋檐之下无数风灯摇摆不定,如同夏日里簌簌飞舞的萤火虫,她一直朝着花园方向走,之前还是花匠小奴的时候,就把所有路线摸清楚了,即便没有这些风灯,她大概也不会走错地方。
她有一个计划。
就在今天,她给黑泽王端茶的时候,听他与一个大臣商量着,准备后天一鼓作气攻打到北国去,毕竟这时节天寒地冻的,拖得久了,以南国的实力来说,自己根本支撑不了,速战速决是最好的。可能对于北国也一样。
“我的计划是,在过年之前让白陆迁出北国王宫。”黑泽王说话间,目光斜睨一眼那个大臣。
大臣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分明感受到了来自黑泽王语气里的压力,可是现在已是十二月份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年,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要完成打败北国以及让王室迁走,真是天大的困难,看黑泽王的样子,如果办不到的话,自己就是个无能之辈了吧。可是如果现在一口答应下来到时候又无法完成,估计自己下场会更惨。所以还不如趁早实话实说,“南王,此乃百年不遇的大事,不可仓促,当然了,如果一切都特别顺利的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当时绿丝把一只细白瓷茶盏轻轻放到黑泽王的面前,没有多做停留便匆匆退下,仍然听到身后黑泽王阴沉的声音,“不管怎样,后天开战。”
绿丝觉得,时机已到。
因为黑泽王有个习惯,每逢大事就要喝一杯,料想后天开战之前,他可能会大飨三军以壮士气,自己当然也会饮一杯,而据她观察,黑泽王多年在花园的一株老梨树下埋的几坛酒,是他最喜欢的,甚至从来舍不得给一杯别人,包括他的独子月隐。绿丝决定碰碰运气,如果放着绿丝之毒的那酒刚好被他喝到,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没有被他喝到,那么就算是把它寄存在这里,也比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要安全一点。再者说了,黑泽王那酒从不与人分享,总有一天他会喝到那段毒丝儿的。
花园里月色如水银般薄薄流淌,绝大部分的树木都已是光秃秃的,绿丝几乎是轻车熟路就找到了那株大梨树,然后蹲下身来开始刨土。寒风一阵一阵地刮着,地面的那层白色不仅是月光,还有轻霜,她不得不捡了根硬树枝再接着刨,时不时还抬起头四顾,土层翻动后虽然有痕迹,不过等到明天一早覆盖一层霜冻之后,根本看不出来被刨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
绿丝惊恐地将最后一点土推回原处,然后躲在那株梨树后面。寒风依旧瑟瑟,并没有看到人走过来,却先闻到一股年轻身体特有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有淋漓的汗,有旺盛的气血,顺畅自如的呼吸。总之一闻这个气味就知道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壮年。自从上次秋水把寿命赠送给她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会下意识地去留意别人的生命状态,是否健康、有无残缺、年龄几何等等。她尤其喜欢年轻人,她简直能够感觉到他们血管里新鲜又旺盛的血液汩汩流动,“突突”撞击着血管,那种感觉让她欣喜不已。在内心深处她也希望下一具寿命的供体,仍然是秋水那样的年轻人。
脚步声在她旁边停下来,一个年轻的男音,“出来吧。”
绿丝料想对方已经发现自己了,她轻轻从梨树后面移步出来,面前站着一个挺拔健壮的青年,一身粗布衣衫略显单薄,隐隐勾勒出手臂和肩背的美好轮廓来。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眼前这个青年可以作为她下一个供体,应该比秋水更好。目光迅速打量了一下他,那么好的身材却有一张让人反感的脸,黝黑的皮肤上生了许多雀斑点。
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大晚上的出现在王宫里,除了如她一般的宫人,就是受南王之命留下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绿丝突然联想到自己几个月前在界河上摆渡,也是为了怕人围观自己的美貌,就用一张丑陋的假面遮盖在自己光洁如初荷的脸上。
她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人也许做着跟自己一样的事。“你是谁?”
青年并不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梨树底下那片翻动的新土上,月色能够照到上面的潮湿,眉头皱了一下,“你,在找什么东西?”
绿丝语气平静,重复问了一遍,“你是谁?”
“大晚上的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这冷僻地方翻土找东西,可见又一个带着秘密的人混进王宫里了,真是有趣得很哪,哈哈哈……”青年带着大笑远去,绿丝看见他的侧面,上扬的嘴角之下,一口好牙,侧脸轮廓也不错,这应该是一个俊美的青年,为什么要扮丑呢?而且他方才话里的“又”字,说明他自己就是带着秘密而来的。
这个人是谁?
拿一截树枝拨了一些烂叶片过来,覆盖在自己方才刨过的那堆新土之上,想到明天一早,一层白霜会掩盖所有痕迹。离开之前四面一看,有一些房间的灯陆续熄灭,各处屋檐下宫灯仍旧摇晃不定,感觉反正没什么人,她又大胆地溜达了一圈。途经月隐公子房间外不远处,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两人模糊的黑影子映在明洁的窗纸上,似乎坐在一张桌子两对面,正在谈事情。
整个南国王宫里都知道,南王对待这个唯一的儿子管教严格,从不溺爱,甚至在抽查他的读书情况时总要打骂他,长久下来,父子两人见面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月隐极其畏惧黑泽王,而不知道此时与月隐坐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在这深夜谈?见院中值守的宫人没两个,还瑟缩在墙角,绿丝往前走了几步,侧耳朵去听。不久就听到月隐公子的爽朗的笑声,“寒夜兄说得极是,佩服佩服。”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绿丝绝不相信这样的笑声是月隐发出来的,而他口中所谓的“寒夜兄”又是谁?绿丝准备还往前走两步,听到一个宫奴的声音,“院子外面是谁?”
绿丝一怔,迅速抬脚走了。
回到房间里以后,发现炭盆中的火几乎熄灭了,桌上两盏油灯燃烧得正旺,而那块糊在窗纸破洞上的纸,粘得很牢,仍然睡不着,坐在桌前细细想着今晚遇到的一连串不寻常事件,听到外面汹涌不息的风,那黑暗和寒冷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含着秘密的眼睛。
突然感觉这个王宫里,可能有大事要发生了。
事实上次日清晨,整个南国王宫便沸腾起来。当时绿丝刚刚起床,穿戴整齐坐在梳妆台,轻轻梳理着额边的发,听到屋子外头宫人纷乱的脚步声,以及碎碎的话语,她起先只是疑惑,待听到其中一两句“南王口中全是血,这样的伤不知道御医能不能治好?”她一惊,赶紧把手里的梳子放下来,顾不得还有一边的碎发没梳理整洁,急匆匆奔了出去。
那是绿丝第一次看到黑泽王受伤无助的模样。
他侧身躺在床上,张开嘴巴,里面一片模糊,有殷红的血正从嘴角流下来,他痛苦地呼吸着,却说不出一句话,那情景,让绿丝想到了被水冲到沙滩上的鱼,在空气中张大嘴巴艰难呼吸着,拼命延续着最后一口气。
一群御医围在床边,手足无措,其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则是跪在床边,用一根长长的金针在黑泽王嘴里轻轻挑着什么。
巨大的痛苦使得黑泽王的脸色惨白如纸,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明黄颜色床单。而他的痛苦表情也让一群御医格外焦急,尤其是拿着金针的老御医,豆大的汗珠从他两颊不断滑落下来,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南王,请忍一忍,就快找到了……”
这是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伤得这么奇怪?简直有点像吃了鱼被鱼刺卡在喉咙之后的样子,但肯定不是,没有什么鱼刺是这么锋利的。绿丝很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不过一屋子的人都静默无声,她也只得咽下一肚子疑惑。
不久,跪着的老御医声音惊喜起来,“找到了,南王,果然是那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