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读取世人掌纹来替他们算命,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一个读取不了的掌纹,或者一个我算不了的命运时,我就会退隐。”
这话听上去也太吹牛了吧?弄得福盈都接不上话来。
事实上多年以后,再听到人们讨论修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人平生有多么厉害,他也不是浪得虚名,只是那时候很多人很多事,已是山海变迁了。
河誓十九年十二月一日,南北两国战争结束,双方军队各自返回。
趁着这战后的混乱空当,破屋子里的福盈和修一起来到界河边,找了条小渡船,赶紧逃往南国去了。事实上,界河上乱糟糟的一片,因为逃难的人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一部分北国人欲逃往南国,他们在船上纷纷议论起来:
“看样子北国是保不住了,不如趁早投奔南国那边的亲戚去,还好裂国而治不到二十年,从前的亲戚还在,躲到南国去也少遭一些战火之苦。”
“是啊是啊,据说亲戚超过三代就不亲了,从雍华王朝改国号为河誓王朝到现在才十九年,两代人,我们得赶紧投奔他们去,现在还认我们,以后可就说不准了。这个战争啊,估计没个三年五载的不会有结果,现在不逃走,只能眼睁睁受战火涂炭,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我们一直待在北国,待到战争结果出来,黑泽王那人性子阴冷,对待战败国的百姓不一定会仁慈,到时候更没好果子吃呢。”
福盈忍不住插话道,“你们虽然是去投靠亲戚,毕竟是北国人的身份,如果黑泽王不肯收留异国难民怎么办?”
有人答道,“之前过去的那一批叛逃奴隶都被收留了,我们普通百姓,更应该没问题啊。”
旁边有人讨论起来,“不过,据说风雀山上那批叛逃奴隶之所以会被收留,是因为黑泽王把他们编到南国一支军队里去了,然后前来攻打北国,就前不久那场战争,听说那一百多号奴隶还是南国的先锋部队呢,黑泽王这种手段还真是狠哪。”
“怪不得会如此爽快收留那群叛逃奴隶呢,原来是拿他们当盾牌啊。突然有点担心了,像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既不能打仗,也没有钱,对于黑泽王来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人,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我们呢?唉,也只有去了才知道。”
福盈又问道:“你们为什么肯定这战争,一定是南国赢呢?”
几道雪亮目光“唰唰”投过来,像看异物似的盯着他,有人冷笑道,“你自己也在这船上呢,你如果不是这样想的,你为什么要逃到南国去呢?”
“我……”福盈本来想争辩一下,但又怕引起注意,就及时住了口。
而修早已躲到一旁去了,在上船之前,他让福盈帮忙从战场上捡来一些破衣烂衫的,都穿上了,一是为了暖和,二是乔装一下免得被人认出来。福盈也问过了,“有人推崇你,争着抢着找你算命,不是一件挺光荣的事吗,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躲藏呢?”
修摇头,“读取命运是一件窥测天意之事,而说出来就是泄漏天机,虽然我以算命为业,为人指点迷津是分内之事,但也不可做得太多,否则会惹神怒的。”
于是两人出于不同的考虑,都躲在一处,不参与所有的聊天。冬季河水显得寒冷枯涩,不比从前夏季那般活泛,所以船行得极慢,大约两天两夜之后才抵达南岸。之后众人皆散,各自找亲戚去了,修亦与福盈道别,“感谢这几日的照顾之情,以后想好要算什么了,尽管来找我。”
修刚走不远,福盈突然又瞧见了一个让他尴尬不已的人,月华。
她正与那个狱卒老头儿相互搀扶着走下船来,看到福盈时,亦是一怔,然后月华主动过来打招呼,“福盈,你也是来找雍和哥哥的吧?”
“我……”福盈一时语塞,当然不能告诉她自己其实要去找绿丝姑娘。
狱卒老头儿急忙打圆场,“弟弟也有可能是避难过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弟弟”这个称呼从他苍老的嘴唇里迸出来,福盈感觉瘆得慌,他急忙转移话题,“现在形势越来越乱了,你们这一路过来,吃了不少苦头吧?”
月华点头,“可是听说哥哥随着那群叛逃奴隶过了河,还被编入了南国军队,我就想过来找找他。形势乱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坏事,对我们兄妹来说,兴许是转机呢。现在好了,碰到你了,我们就一起去找雍和哥哥吧。”
福盈只得答应,心下一想,反正找到雍和哥哥也好,自己离开了其楠公子,现在去找他,应该可以冰释前嫌了。
不料这时候,狱卒老头儿却突然抓住福盈的手,把他们拉到一旁,郑重地说:“要不此时,我给她一张休书,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吧?”
“什么?”月华和福盈皆大惊起来,尴尬地互望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狱卒老头儿。
老狱卒缓缓说道:“你们的身世我大概都知道了,也听说过一直抚养你们的寒夜山,曾有意促成你们的婚配,只不过因为那时候突然发生了变故,你们不得不逃亡,就耽搁下来。月华嫁我是什么原因,天下皆知。她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跟着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对我来说有这样一段姻缘,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但对她来说,则是半生的煎熬和一生的痛苦耻辱。我也不能太自私,现在我送她一纸休书,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如意之人,也算是成人之美。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圣人,但这点良知还是有的。再则就是,这世道太乱了,经常要四处奔波逃命,我年岁大了,不仅照顾不好她,还得让她受累照顾我。如果你们两人成亲了,她也有个依靠,我从此也就放心了,你们长眠泉下的寒夜山爷爷也可以瞑目了。”
福盈急出一头汗水,嗫嚅着,“婚姻是大事,要从长计议。”
老狱卒也着急起来,“还从长计议什么呀,这种事情反复拖延的话,可能以后就变了。我们找个地方,我写一封休书给月华,然后我返回北国去,以后你们是留在南国还是去其它地方,都随你们自己,一路之中彼此有个照应。再说了,年轻人待在一起,即便是逃亡也要快得多呢。”
“可是……”
“好了!”月华愤怒地打断了福盈的话头,“不想娶我就算了,我不勉强。还有啊,刚才是我夫君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别以为我天天想着要嫁给你!”
“姐姐我其实……”
月华眼光似两把刀子剜过来,“我知道了,其实你渡河过来,既不是找雍和哥哥的,也不是避难的,你是找那个曾在南岸摆渡的绿衣姑娘,对吧?”
一语中地,让福盈尴尬又难受,说不出话来。
“好,很好,作为姐姐,我祝福你一生平安,早日喜结良缘。”她后退两步,然后拉住老狱卒的手,“夫君,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寻找过程中,福盈几乎心痛了一路。
他从来没有看到姐姐那样失望和痛苦的神色,想必自己伤害她很深吧,想来也许她并不是想嫁给自己,是一再被自己拒绝而难受吧?而且她一定以为自己是个白眼狼,小时候被他们捡回一条命,长大之后就离开他们兄妹了。可是……
直到两天之后,他遇到绿丝姑娘,心里的郁结才慢慢舒展开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乱糟糟的世道,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她。
大概,真的是缘分吧?
那时的福盈在南国王宫外面徘徊,想像着自己要如何混进王宫里去,忽听到一阵“叽叽喳喳”之声,然后就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凰从天而降,落在宫门外面不远处,而机关群鸟紧随其后降落。冬季的黄昏,夕阳淡薄而遥远,将君群鸟的颜色晕染得朦胧。很多鸟儿身上都插着大小铁箭,鸟羽凌乱,大概又是去北国祸害一天之后回来的。
“机关鸟回来啦——”
随着一个宫奴的长喝,七八个韶龄宫女迅速走出王宫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只盆子,里面放着小刷子小剪刀之类的东西,然后一起走到机关鸟群旁边,将手里的盆子轻轻放到地面上,拿起剪刀剪除鸟儿身上的箭,重新梳理它们的羽毛,而群鸟则静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任宫女们修整着。
其中有个宫女格外引人注目,她一身浅绿色宫装,浓黑的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支半透明玉簪子,连半朵宫花也没戴,在一众宫女里头,她的装扮是最不起眼的,但福盈只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感觉怎么形容呢?仿佛繁花遍地,花香浓烈,丝竹声嘈杂的环境里,一颗露珠从枝头滑落下来的时候,怎样的颜色,气味和声音,都遮挡不了,她的存在就能够唤醒他的感知。
“绿丝姑娘。”
正替一只喜鹊梳理羽毛的绿丝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回过头来,看到福盈时一怔,然后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