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了,月隐倦倦地放下书本,起身踱步到门边,冬季从远到近皆是枯萎萧瑟之象,不过此时满天霞色映照大地,竟也有几分明朗之美。
再往前踏出一步,旁边一个宫奴轻声疾步走过来,几乎是要拦在他的前面了,垂首轻声道,“公子,南王吩咐过了,没有他的命令,这几日您不得出门。”
月隐怔了怔。“不出门”的意思,应该是不能出这院门吧,可现在自己站在房间门口呀,他感觉自己胸膛里有火要冒出来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宫奴,一张陌生的面孔,自那暗刺之事后,自己这里大部分宫人都换掉了。月隐慢慢咽下心中怒气,宫奴的意思就代表着父亲的意思,况且自己也要洗清冤屈,还是配合他们吧。
仍旧退回房中,重新拿起书本。
晚饭过后,又有两个宫奴来到房间里,月隐皱眉道:“我这里没有搜二十遍,差不多也有十九遍了吧?一天搜查七八次,有什么蛛丝马迹早就应该查到了。”
走在前边的宫奴垂首说:“公子,这一次我们过来不是搜查的,是南王让我们过来请您去他房间一趟。”
“我也早就想去瞧瞧父亲的伤好些了没有,但这几天一直被禁足无法出门。”月隐站起身来,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你们竟然两个人过来,难不成怕我半路逃了不成?所以,在我这里搜到了什么把柄?”
那宫奴仍然垂首,“这个我等不知。南王只是让我两人过来传话而已,还请公子速速前去,以免南王等久了又生气。”
差不多三天没出门,此时发觉王宫里突然变得明亮热闹起来,各处屋檐下的风灯足足添了一倍,而且一路上遇到好多宫人,就连平常最不会出事的地方都有人值守着,大概这次暗杀事件后,南王又提高了警惕。心里忐忑起来,虽然自己是无辜的,但出事的那一晚上,自己确实留下外人在宫里逗留过,这个嫌弃洗脱起来实在有点难。
而且,那个人真的是凶手吗?
未进门便先听到一声杯盏摔碎的声音,然后是痛苦的叫声,模糊不清地自喉咙间发出来,不成声调,仿佛是从前打猎时看见过的垂死之兽低吼一般。吓得月隐脚步停下来,不敢进门。片刻之后,一个宫奴走出来,“南王请公子进去说话。”
房间里灯火明亮,映着浅灰色的窗户,感觉一阵暖流涌过来,迎面是软椅中躺着的黑泽王,头仰着,张大了嘴巴,一根碧绿的竹管含在口中,一个小宫女正极其小心地将一汤勺清粥舀进那竹管中,黑泽王自己握着竹管,轻轻调试着最佳的位置,使得清粥流淌进咽喉时能够不至于呛到。
料想这几天以来,黑泽王饮水进食皆是这般辛苦模样,月隐不禁闭上了眼睛。
“呕,咳咳……”
大概是竹管里的清粥流得快了一些,黑泽王被呛得一阵剧烈咳嗽起来,那吞到口中的粥都喷出来,还顺便沾到了口中的各处伤口上,痛苦愤怒使得他伸手打掉了小宫女手里端着的粥碗,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来,月隐这下听明白了,黑泽王反复说着的一个字是“滚”。他看着都感觉疼,于是自作主张屏退了那些喂食的宫女,吩咐另外几个宫女进来,帮他擦洗脸上身上的粥渍,又让御医过来,重新上药。
黑泽王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月隐落坐。
即便不是因为惧怕父亲,但眼前的人伤得这般重,又如此狼狈,自己如何敢坦然坐下来?他垂着脑袋,低低地问:“不知父亲唤我过来有什么事?”
黑泽王朝旁边挥了挥手。
一个宫奴走过来,将手里的一本书呈到月隐面前,“公子,这是从您那儿拿过来的。”
月隐瞧了瞧,是自己常读的一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宫奴缓缓翻开书本,指着其中两处道:“公子请看,您这书上之前的读书注解是这般笔法,而这两处,字迹却完全不同,料想这两处注解不是出自您之手。”
“仅凭这一点,根本无法说明什么吧?这笔迹自然不是出自我之手,但它可能出自这些宫人里头,也有可能是宫外之人写的,可以是任何人所写,另外在时间方面,它可以是你们搜走这本书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
“啪!”的一声,黑泽王将手重重拍打在桌面上,嘴唇努力地张了张,虽然喉咙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口型很清楚地可以看出他在说着“狡辩”二字。
“父亲息怒。”月隐吓得剩下的话都缩回去了,战战兢兢不敢再说什么。
黑泽王口发出一个怪异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
月隐赶紧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起来,“父亲为什么要拿出这样的证据来?我并没有否认过自己那一晚确实让外人在屋子里逗留过两个时辰,父亲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说谎,不过父亲也可回忆一下出事那天我的回答,从前到后我都没有否认过。可是也不能说明我与外人密谋陷害父亲啊!这样的污蔑,我如何不愤怒?”
黑泽王看了一眼那宫奴,宫奴于是代替黑泽王问话,“公子,南王也没有肯定这件事一定是您所为,目前只是在调查,请您如实回答,留下来的那个人是谁?留下来做什么?”
“他叫寒夜……”
听到这里,黑泽王眉头陡然一皱,眼里布满疑惑的光芒,因为他想到了前朝著名炼毒师寒夜山,不知道是恰好同名,还是有人故意拿假名字来糊弄人。
月隐接着说道:“这个人父亲是认得的,便是之前那批从北国逃过来的奴隶,父亲不是接纳了他们并且还编了军么?寒夜便是其中一个小头领,因为之前我们与北国的那场大战,让那支奴隶军作先头部队,我认识了寒夜,感觉他无论带兵打仗还是读书学识,都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才,所以有意与之走近。这些日子他一直托人带信说有重要事情找我商量,而那几日我恰好有读不懂的书,便派人悄悄找他进宫来了。”
黑泽王眼里弥漫着失望之色,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宫奴继续问话,“那么,寒夜找公子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者说那一晚上,你们谈了什么事情?”
“我们先是聊到了我读不懂的几页书,你们方才说到的这不同的笔迹,便是出自他之手,然后才说到他的事,那几日父亲不是准备在年前最后一次攻打南国么?寒夜来找我,便是求我们不要再一次让他们那支奴隶军作先头部队,他说奴隶军本是临时集起来的,根本没有打仗经验,况且他们由北国投奔南国而来,一次作为先头部队对付北国可见他们的归属之诚意,但如果每一次都让他们打头仗,则显得我们根本无诚意接纳他们……”
黑泽王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他脑海里想像着接下来的画面,那个叫做寒夜的人央求月隐未果,于是在离去之前擅自行动,溜到自己的寝宫,投下那段绿丝之毒。
只是有个问题,绿丝之毒本在那个从界河抓回来的绿丝女身上,寒夜如何有那毒……
那宫奴瞥见了黑泽王的表情,又代替他问话:“公子竟然答应了?”
“我怎么会答应?我答应的事情能够作数吗?”说到这里,月隐不经意间望向桌面,发现黑泽王的前面放着一幅画,即便距离不近,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朗月图》。
他对这画是何等的熟悉,画的是一片冬夜梅花园,当空一轮圆月,月光与轻霜落满人间,皎皎然一片白。旁边是一行小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画作并不高明,字迹亦不是名家手笔,但在父亲的心目中,它比任何一幅名字名画都好,因为它出自那已故十多年的同胞哥哥之手,诗中头两个字便是哥哥的名字——“月出”。那时仅五岁年纪,写字画画有如此水平,其实高过很多人,当然包括自己。所以自打有记忆起,他就一直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直到五岁那年哥哥因病去世,那种阴影不减反增,父亲不得不把期望从哥哥身上转到自己身上,但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及哥哥优秀,后来父亲待自己越来越严,甚至渐渐变成了故意苛责刁难的地步。
房中烛光明灿灿一片,月隐看了一眼仍然闭眼仰在椅中的黑泽王,突然情绪失控, “父亲还在怀念那个死去十多年的人么?是的,我完完全全比不上他,父亲待我百般苛责,是不是父亲就以为,我因此暗中记恨您并且与外人合谋陷害您?”
黑泽王张了张口,但颓然地停下来,仍旧不说话。
月隐声音哽咽着,“我没有,我没有!”
良久,黑泽王指了一下月隐,然后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圈,旁边的宫奴明白了其意思,对月隐说道:“即便此事不是公子所为,但违反宫规,让外人逗留,这责罚是避免不了的,南王有令,公子接下来仍然在房间里面壁读书,直到南王解除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