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逃了多久,身后的厮杀声再也听不见,那如一条灰色带子的界河也看不见时,福盈停下奔跑的脚步。
听到逃难的百姓议论,“叛逃的两百多号奴隶聚集在一起,欲悄悄从北岸渡河去南国,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支军队逮个正着,然后就打起来了。那群奴隶正疯了似的拼杀,听说他们已将军队的包围圈撕破了一道口子,还抢了几只大渡船呢。要说那些人还真有些手段,界河重兵守卫之下,区区两百多号人,无论人数还是兵器都不占优势,竟然能够逃出去。”
不知怎的,福盈闻道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密城无意间目睹了他们的密会,还是刚刚联盟阶段,而福盈所瞧见的不过一小部分奴隶,短短这几日,在官府严密布兵追捕之下,还能将剩余奴隶全部召集起来,并且策划逃亡行动,雍和哥哥的这种领导能力真是让人惊叹。福盈装作不经意间问道,“那界河每个渡口皆有重兵把守,奴隶们不管哪方面都处于劣势,如何就能顺利逃走呢?”
“这个便不知道了。”
福盈其实想知道的是,雍和哥哥在此次逃亡行动中,是否用到了其楠公子给自己的那块符棨。
不过也不重要了,他能够逃走就最好不过。福盈看看四周,感觉一层冷汗冒出来,幸亏方才自己外出散步了,如果当时还在屋里,有士兵找过来必然会逮个正着。不过片刻之后,心底里的乐观使得他又开心起来,因为这次行动失败,加上大环境的动乱,是不是因祸得福恢复了自由身呢?
这时候,他冒出了一个早就想过的念头。
踩着乱世的烽烟,走过一座又一座城,终于在五日的黄昏,一处破旧不堪的居民住宅区,见到了那个人。
冬季的风格外干燥凛冽,如同一把刀子般不停挥舞着,残破的泥墙有几处破洞,用干草湿泥糊住了也还是有风往里灌,可是屋子里已经没有可用的东西拿来堵住风口了,夫妻两人都穿得很单薄,屋子里的东西也破旧简陋到了极点,一口挂着青苔的破缸,里有半缸清水,水面齐平缺口,一张薄木板床上,铺着一层干草,上面一床脏兮兮的薄被。夫妻两人正生炉子准备做晚饭,浓浓的烟雾冒出来,把两人都呛得一阵剧烈咳嗽。女人呛得一双眼睛里蓄满泪水,她走到屋外用力呼出几口气来。
“你……”
福盈本是路过,看到屋子有烟冒出来,准备讨碗热水喝的,在看到月华那一张憔悴又黑乎乎的脸时,还担心认错了人,仔细瞧了好一会儿,直到月华先开口,“你怎么受伤了?”
这个声音,不是月华又是谁?
“姐姐……”福盈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了,曾经那个在自己面前盛气凌人的姐姐,一句话不投机就竖眉毛瞪眼睛的姐姐,如今变得如此落魄而沧桑,竟让他特别不适应,“姐姐可还好?”
这是一句万能的寒暄,同样也是一句废话。月华又咳嗽了一声,然后苦笑道,“如今到处乱糟糟的,能平安地活着,就是过得好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就是来找姐姐的……”
话还未落音,屋子里踉踉跄跄出来一个老头儿,粗哑着嗓子问道,“娘子,这是有客人来了吗?”
福盈剩下的话顿时都缩了回去。
姐姐已经嫁人了,不论这桩婚事多么不公平,但错误已经铸成。由王室里下达的命令,让一个青春貌美的女犯人配一个下等百姓,这种惩罚是很残酷的,而且天下皆知,她的下半生要跟着这个贫贱男人忍受物质上的匮乏,还得面对周遭的嘲笑,以后即便这老头儿死了,这段耻辱的婚史也会被众人记住,她也不大可能找到称心如意的男子,因为谁再娶她,必定也会跟着继续遭遇嘲笑。福盈的声音很低,“那个……我是她弟弟,特意过来找她的,看她过得好不好。”
老狱卒“哦”了一声,便不怎么说话了。
月华却直视着福盈的眼睛,“特意过来找我的,你都看到了,我过得不好,所以你准备救我于水火么?”
福盈嗫嚅着,“我想救姐姐也是有心无力……”
月华的眼睛亮得如同刀子,仿佛一眼就看穿到福盈的心底,“呵呵,现在我这个样子,连你都开始嫌弃我了,是吗?”
“姐姐你都嫁人了,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只能尽我可能地在物质上帮助你。”
“我们又不是亲姐弟,若有心救我,就带我走啊。” 然后指着那个老狱卒,“呵呵,我嫁人了,谁都知道我嫁的什么人,你现在求他一纸休书,我就自由了啊。”
狱卒老头儿一脸恐慌无辜,仍旧什么也没有说。
福盈望着月华眼睛里晶莹的光芒,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拒绝,何况是福盈这样善良敦厚的人。但让他娶她,他又实在做不到。他倒不是嫌弃她嫁过人,而是在心底里,一直忘不掉界河上那个摆渡的绿衣女子,他的声音因为内心的纠结而颤抖着,“姐姐过得不宽裕,我身上有块玉,可赠与姐姐,拿去当了换些米和布来。”
他都没有告诉姐姐,这块玉是自己身上最后的财产了,就在这之前,自己还准备拿它去当点钱换吃的呢。
“滚!”
福盈怔了一下,又怯怯地将那块玉往前递,“姐姐先拿去用着罢。”
月华手一挥,“啪”地将它打掉了,“叮”的一声脆响,那块薄薄玉佩滚落在地,磕在一块砖石上,顿时四分五裂,她回过头来,自己也怔住了。然而心里的愤怒大过此时的内疚,“哼”了一声就朝着屋子里走去。
之后,福盈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心愿,即寻找绿丝姑娘。
界河依旧天然气沉沉的一片,每个渡口都守卫森严,整条河面几乎看不到渡船。这段时间里,他陆续打听到一些另外的事:叛逃的奴隶在突破北国重兵包围里,折扣了三成人数,剩余的都已渡河到南国去了。
“雍和哥哥也去了南国,那我就更得去了。”
福盈揣着小小心思,在北岸待了两日,不过始终没有发现可渡河的途径,倒是又陆续听说了一些线索。据说有人拿着其楠公子的符棨调离了一个渡口的守卫兵,接着那群乔装过的奴隶迅速上了渡口,抢夺了几条大的渡船,待旁边渡口的守卫兵发现异常情况围过来时,大部分的叛逃奴隶已登船,因为这点先机,所以才能够在后来大批军队包抄过来的时候,得以顺利逃脱。
那人还说,“王都有几个士兵这几日一直在找一个人,是其楠公子的小奴,叫什么来着,福……”
“福贵。”福盈赶紧接腔。
那人皱眉,“似乎不是这个名儿,好像是福……”
福盈非常肯定地说:“没错,听说就叫福贵。所以大家如果听到叫福贵名字的小伙子,要留意一下,其楠公子的赏赐应该不低。”
从人群中逃出来的福盈,松了一口气,幸亏是跑掉了,否则肯定要受罚。之后他走进一处快坍塌的破屋子里,身无分文,唯一的玉佩被打碎,能有个废弃的破屋子栖身还算是幸运的,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待在这儿,也准备一直待到有机会渡河的时候。既然外面都在传其楠公子找自己,那么白天还是尽量少出门吧,免得引起注意。
无事可做,又冷又饿,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睡觉。
迷迷糊糊中,被“嗵”的一记巨响给惊醒过来,接着寒风呼呼刮到身上,如数把刀子同时在割。睁开眼睛,还是白天,想睡一天一夜来打发饥饿,看来是不可能的,再看原来是那厚重的木门被由外向内撞倒在地,而一个乞丐则瑟缩着身子准备走进来。睡梦被惊醒,还是以如此粗暴的方式,福盈张口就要开骂,又突然不忍心起来,自己如今的处境,跟乞丐其实也差不多,况且那门的卷轴早就生锈坏损,大风也可以把它吹倒。于是说道:“进来睡觉可以,床是我的,你睡地上,还有麻烦把门给弄回去。”
乞丐问道:“可是这地上连块破布也没有,怎么睡啊?”
福盈有点不耐烦起来,“怎么睡随便你,睡不睡也随便你,麻烦你先把门给装回去。”
“要不是外面一群人在找我,我才不会睡这么破的地儿呢?墙都是破的,屋顶也漏风,门可以随时装上或者拿下,唯一的一张床上没有被子,只有一层干稻草,而且这样的床还没我躺的份……”
“哟呵!外面一群人找你,来头不小啊,你是乞丐里面混得最好的吧?”
来人有点生气地说:“小伙子,我不是要饭的。”
“那你是?”
“我是算命的。”
福盈又忍不住扭过头去瞧他,除了头发乱糟糟的,一身粗布衣衫倒还干净,尤其是那双手,看上去白皙柔嫩,不仅不像一个乞丐的手,简直像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小姐的手,再瞧他的脸,亦挺干净的,胡渣都没有,不过眼睛空洞无神,应该是肓者。本性善良的福盈又不忍心奚落他了,“那么,你就是算命界混得最好的吧?”
“这话我爱听,我跟你说啊……”
算命先生摸索着把门装回到门框里,准备说什么,这时候听到屋外一阵嘈杂的声音,又停止了说话,待到那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至消失时,他才重新开口了,“我从南国躲到北国,以为可以清静一点,谁知道还是每天被一群人围着。”
福盈悠悠转过身去,小声道,“吹牛谁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