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一片摇曳的金黄,是一只生得很旺的火炉子,上面一只褐色大陶罐子在“突突”冒着热气,一股中药的味道飘出来。接着,一只白而柔软的手伸过去,揭起了药罐的盖子放到一旁,再将一个纸包打开,把里面的蒿草捏了几小撮放进去,灰绿色晒干的蒿草浮在滚烫的药汤里,慢慢浸泡变软。
福盈迷迷糊糊说道,“我梦见了一座山头的菊花,可灿烂了,可是我为什么真的闻到了菊香呢?”
“不是菊花的香味,是蒿草呢,它们的气味差不多。公子你醒啦?”一个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福盈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透过药罐上方朦胧的白气,看到一个玲珑可爱的少女蹲在炉子的旁边,正将手里的纸包放到地上,再拿起旁边的扇子扇风,“呼呼”两声,炉火更旺了一些,火星子迸溅着,一缕烟飘过来把她给呛到了,几声咳嗽。
福盈准备起床,却发现轻轻一动身上多处火烧般剧烈疼痛,他只得放弃了,“姑娘,这是哪里呀?”
“界河北岸呀。”
少女瞧着炉火旺了一些,再添进一块木柴,然后站起身来拍一拍裙角上的灰尘,又从袖中扯出一块手帕来擦拭上脸的汗,一小片黑灰屑沾在那里,被帕子一抹,脸上顿时出现一块黑色,她却浑然不觉,“你真是命大啊,受了那么多处伤还能醒过来。你知道吗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都快死了,像个血人似的躺在那里。说起来你得感谢我的父亲,是他认出了你,并且救你回来的。”
福盈觉得自己有点脑壳疼了,“怎么回事?我记得我并不在界河北岸这儿呀。”
“对啊,你原来在密城。”
福盈这才知道自己回忆里的那些零星片段是真的,自己被绑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被叛逃的奴隶刺了很多刀,这其中还有雍和哥哥……他咬了咬嘴唇,“多谢姑娘相救,敢问姑娘芳名?”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哟。”
福盈仔细打量着,少女有一张清水芙蓉的脸,身着藕荷色百褶裙,腰身细细,步子浅浅,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说话间偶尔会轻轻一笑,神情举止一派天真,像是山间溪水里一弯浅月。他也记得在哪里见过,不过很久都没有想起来,直到一阵酒香味飘过来,接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走进来,“你感觉好些了吧?”
福盈恍然大悟,“你是‘清许’酒馆的老板?”
中年男子笑了笑,“是呢,公子你昏迷两天了,现在想吃些淡粥还是清汤呀?”
一旁的少女听到这话,不等父亲吩咐,就赶紧跑到隔壁的厨房里,端来一小碗白米粥,递到福盈的面前,“公子两天不曾进食,还是吃点粥吧,不然身上没力气。”
福盈感激地接过粥碗,想起那日与其楠公子坐在清许酒馆里饮酒,有个笑容如春风的少女,“小清棠?”
少女微笑,脸上浮起一对浅浅酒窝,“你可算记起我来啦,不过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怕是去过你家酒馆的人,大部分人都对你有印象,姑娘美貌可爱,很多人都打听过你的名字呢。”
“爹爹你看,你为了省一个伙计的工钱,让女儿天天在店里帮忙,吃苦受累不说,让有坏心思的人盯上了怎么办?说了女孩儿家不宜抛头露面的嘛。”小清棠一面说着,撒娇似地拿拳手在她父亲肩膀捶打着。
清许酒馆老板则哈哈笑着,“你娘去得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你不帮着爹爹一点,还能指望谁呢?再说了,爹爹也无续弦之意,仅你一女,以后招个女婿进来,待我百年之后,这酒馆也是要留给你们的,你现在帮我的忙,等于是帮自己的忙呀。”
“爹爹怎的如此油腔滑调的,真是讨厌得很……”
福盈开始低下头吃粥,温热的食物滑进胃里,火烧似的疼痛感真的减轻了一点。身子底下柔软的床,眼前干净的房间,还有热闹聊天的父女,让他感觉到人间烟火的美好。回忆里的痛苦散去了一大部分。
父女两人又把话题引到了福盈身上,让他得知了后来的事情。
密城守将派出大部分军队,全城追查围剿那些叛逃奴隶,奴隶们自知不能抵抗,就拼命逃亡,他们在逃跑过程中尽可能地分散开来,让追兵的目标无法集中。在这追捕的过程中,全密城的百姓都被惊吓到了,有一部分人选择出城避难,而眼前这一对父女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在逃亡的路途中偶然发现了晕迷不醒的福盈,就把他救出了城。
福盈千恩万谢的,“多谢两位大恩,我以后必定报答你们。”
接下来清许酒馆老板的话使得福盈尴尬起来,“其实我救你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你是其楠公子的随从,上次你们在我酒馆喝过酒,我对你们两人都有印象。前天那样的情势之下,你突然受伤晕倒在一间根本没人住的屋子,想来应该是其楠公子派你去办事,然后你遇到了什么不好的情况。我救了你,也算是间接为北国做点事吧,至少是帮了其楠公子,你回去了可得在公子面前美言几句呀。”
到底是生意人,虽是玩笑之语,三句话不离一个“利”字。
福盈张了张嘴,准备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公子让办的事情办砸了,没脸回去呢。想了想,吞了两口粥,什么也没说。
这屋子并不是清许酒馆,而是酒馆父女两人在界河北岸的一处住宅。眼下正值兵荒马乱时期,界河北岸的繁华已不复当初了,绝大部分的商铺都歇业,毕竟活命要紧,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从对岸过来的,是凶残的机关鸟还是南王黑泽本人。
从窗户望出去,可见一片高低不平的屋子,拥挤而破旧,大部分的门窗都是紧闭的,有时候能够听到孩子的哭声,随即又被大人粗暴制止,养伤的这几日,外面总是乌压压的天色,飞鸟都少见一只。
一切的景象,都呈现出大灾来临前,诡异的安静画面。
也因为基本没什么人出来活动,导致重要的信息都很闭塞。那天自己昏迷之后,密城全面追捕叛逃奴隶,导致全城恐慌,很多百姓逃亡出城,后来一直没有什么大消息,却时而有官兵在外面走动,料想他们应该成功从密城的那次追捕中逃了出去,只是不知道如今在哪座城,以及如何面对日后更严厉的追捕行动。
想到这里,福盈又摇摇头笑了,“那个人都主动与我划清界限了,我还一直担心他的安危做什么哟?还是想想自己要如何回去向公子交差吧。”
这个念头在养伤的第四日便打消了,而且是彻底断了再回到其楠公子身边的念想。
当时福盈正在屋外不远处散步,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没有痊愈,但至少渐渐结痂,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也没有了。他不敢走得太远,只在近处溜达,每天躺在床上养伤也闷得慌,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得赶紧出来透透气。
“咚咚咚……”福盈惊恐地抬起头来,那是巨大的战鼓声,自界河方向传来。
片刻之后,整个小巷的大小屋子里都传出惊叫的声音,“打起来了,这里也不安全了,赶紧走啊。”原本紧闭的门纷纷打开,人们携着包袱和家眷仓皇逃出来,到处鸡飞狗跳,哭爹喊娘,乱成一片。
福盈第一反应就是,得赶紧回去通知那好心的酒馆父女,并且帮助他们携带点值钱的东西一起逃亡。好不容易挤过纷乱的逃亡人们返回屋子,远远地看见那酒馆老板正东张西望着,不用说肯定是寻找自己,福盈感激地朝他叫喊了一句,“我在这儿呐!”
那酒馆老板循声望过来,不过因为身边的人一片混乱,又时不时推搡着,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福盈准备喊第第二声的时候,突然发现,那老板旁边站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士兵。
不远处的战鼓还在“隆隆”作响,厮杀之声遍地,福盈瞧着那士兵的装扮,正是来自王都,虽然不知道此次战争的对战双方是谁,但这士兵应该是白陆王父子派出来的,他为什么站在这里?如此乱糟糟的情势之下,那酒馆老板竟然没有跟着逃走,一直寻找着自己,难道仅仅出于对自己安危的考虑?
一个不好的联想出现在福盈的脑海中。
也许这士兵是白陆王父子派来找自己的,不论酒馆父女是不是别有用心收留自己,但他们刚好知道自己的行踪,如果那士兵把自己带回去,自己犯下那样的错,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情急之下的福盈,作出了一个日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荒唐的决定:逃跑。
“福盈,福盈……”
身后的叫喊声被逃难百姓们的混乱声所混没,他跟着那支逃难队伍,越走越远。心里还是有一点歉意的,那酒馆老板父女好歹尽心尽力照顾了自己那么长时间,就这么一声不吭地逃了,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抬头望望这无尽的兵荒马乱,有些人总会离散。
有些人总要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