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红线与绿丝自下山之后,第一次正式相逢。
床上的绿丝已枯萎得不成样子,一头灰白乱发如同枯竭的冬草,身上的浅碧色宫装越发衬托出她的双手和脸庞的恐怖,事实上,红线在走近床前的那一刻,并不相信眼前这个如怪物一般的人形,正是与自己有着同样出身的绿丝。
“这怎么能是绿丝呢?”
在黑泽王的吩咐下,旁边一个小宫女将一碗参汤端过来,拿着小勺子轻轻舀了一小勺,送到绿丝的唇边,干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有一点点渗进唇中,大部分皆从嘴角流下来,那宫女小声道,“已经喂不进了,连参汤都喝不动,大概是不好了。”
红线轻轻触了一下那垂在衣袖外的,如鸟爪般的手指,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厌恶,“我不相信。”
一旁的月隐急忙答道,“躺在这床上的,确实是绿丝姑娘。”
红线站起身来,看着黑泽王父子以及众宫人,“如果这是绿丝,那么麻烦你们,暂时都退出去吧。”
月隐立刻道:“是呢,如果涉及到隐秘巫术,外人不得围观,更不可干扰,所以我们都出去吧。”
待众人都散去,外面也听不到人声时,红线仍然不放心,起身去把门闩上,把窗户都关紧了,有薄薄的阳光从雪白的窗纸飞进来,房间一片静谧,红线重新坐到床前,伸手过去,轻轻抬起那怪物一般的脸庞,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推过去,使得她的一侧脸朝着自己,然后将手向她的后脑勺摸去。不久之后,就于那一丛枯草般的乱发里,摸出一根绿色的丝线来,它因为这具生命体的即将枯竭,亦是枯萎得不成样子,变成了黄绿颜色,似乎还缩小了。但因为它的存在,红线才可以确认,眼前的怪物,的确是绿丝。
红线皱眉,“师父给了我们那么多,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啊?”
他将那根绿线放好,然后抬手去抚开她的眼睑,枯黄的眼珠,浑浊的眼白,好像最后一线生气也要渐渐消散了,“的确是寿命将尽的状态,只是,我们下山这么久了,你难道一具寿命的供体也没有找到么?”又轻轻拈起那根绿丝,顿时感觉不对,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像他们这样的人,寿命将尽时,这根线会变得异常柔软易断,但眼前的绿线,虽然看上去枯萎了,捏上去却发硬。
这不是寿命将尽的状态,相反,她的身体里已有新的寿命注入,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寿命似乎突然要中断。
红线又伸手过去,轻轻探了一下那根绿线的根部,然后眼睛一亮,终于发现问题的所在了!那里有一个小小疙瘩,红线轻轻捏住那里,稍稍使力一拨,绿线便被拨下来了,他将它小心放到一旁,然后取过一根长针,在那小疙瘩处轻轻一刺,刹时,一滴泛着褐色的血流淌出来。
红线轻轻道:“你这是跟第一具寿命的供体有过血誓,把那个人的寿命用尽之后,你还没有完成誓言,遭了反噬。这里的淤血这么多,说明你之后又接受了新的供体,只是现在为了救你,也只能舍弃了。”
然后他轻轻按摩着那块小疙瘩,帮助它把里面的淤血全部清除干净,又把那根绿线重新放回原处,拿一根针细细缝了起来,剪了线之后,轻轻抚了一下,感觉它不会轻易掉下来,然后顺手用那针刺破了自己左手的掌心,犹豫了片刻,“纵然我的寿命多,然而我的寿数亦是供体所赠,恐互相之间有排斥,强行赠送给你也是无益,眼下只能先帮你把这一关度过再说了。”
左手凑过去,把那绿线的末端放到血液里,左手举过头顶,“我红线,愿意将我十天的寿命,赠送给绿丝。”
血液活泛起来,剧烈翻涌了好一阵子,才慢腾腾地朝上爬去,红线皱眉,“果然如此,但愿帮能你撑过这一关。”
绿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怔了好久,嘴里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来,“是你?”
红线长长吁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将沾了血污的衣袖藏于身后,故作轻松地一笑,“除了我,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你醒过来?”
“有劳你了。”
红线摇头,“我救你,大概也是出于私心吧,想一想,这个世间如果没有你,那么我连‘亲情’这个东西也没有了,即便活上千年万年,我一样是个怪物呀。”
此时的绿丝,模样大致恢复了平常,不过身体极度虚弱,仿佛一只蔫了的茄子,整个人看上去苍白无力,她的嘴唇间发出低低的两个字,“亲情?”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字,我还真不会出手呢。好了,我给你的寿命你短,仅有十天,所以在这十天之内,你必须尽快找到另外一具寿命的供体。”说罢轻轻走出去,门外四下都没有人,只是远远游廊之下有个小宫奴站着,一直看着这边,见到门开之后立刻迎过来,“我们平界少主吩咐了,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打扰,待到门开公子出来之后,请公子去我们少主那儿,方才多有辛苦,他早已备下宴席等着你呢。”
红线见到月隐,“这王家宴席虽然难得,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以此为荣往上赶的,我之所以来赴宴,不过想跟平界少主说一桩要紧事。”
月隐忙不迭地回答,“公子风雅,自不是世俗中人,能来赴我薄宴,我不胜欣喜。公子想说的事,只管说便是,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绝对没有二话。”
红线看了一眼四周,“要紧事,当然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月隐便屏退了四周宫人,然后牵着红线的衣袖说道:“公子请坐。”这时候,他注意到了红线雪白衣袖上有不少红褐色的血污,“呀,公子的衣服脏了,怕是不能穿了呢,不如公子先随我来,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之后,再坐下来慢慢说。”
在衣柜里翻找了许久,眼睛落在其中一身雪白的春衫上,然后轻轻捧了出来,“我与公子身材相当,想来这身衣裳,公子大概穿得下吧?”
雪白丝绸春衫轻轻抖落下来,衣领和袖口都有一枚非常秀气的月弯图案,在质地纯白的长衫上发出浅浅的银色光芒,红线一眼看去,感觉月隐托着一团洁白柔软的云朵,一时心情也愉悦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本想连夜回家,不过现在夕阳已远,可否留下来,叨扰平界少主一宿?”
月隐连忙回答,“万分荣幸!”
明月初升的时候,红线与月隐站在窗边,两道雪白颀长的身影,两片乌黑的头发如墨泼下来,那是月隐生命中难得的喜悦时刻,他看着旁边的红线,衣领处的月弯刺绣发出浅浅的银色光泽,那个人的脸在皎洁月光里,美如神祗,自幼在锦绣荣华中长大的他,见惯了美好,而眼前的美好,却是生平中极其少见的,他多么希望时光就在这一刻静止。
“平界少主,让我先跟你讲一个故事吧,故事很长,从我的出生说起……”
而在绿丝的房间里,黑泽王坐在床边,他一直盯着她的脸。仍是那身浅碧色宫装,如初发的嫩芽色,配着韶龄宫女们雪白的皮肤,很是相宜,而就在之前,这浅碧色宫装之下的人,竟然如同一具枯老将死之人无异,而现在,那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容貌。一切真是太神奇了,如果没有这身一直未变的衣裳,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那个小宫女绿丝。
“你总算醒了。”
床上的人非常虚弱,“多谢平界王关怀,不过我虽醒了,但仅有十天的寿命,如果十天没有找到新的供体,那么我一定会死去,再也救不醒了。所以我请求平界王……”
黑泽抬起手来,“好了,你不必说了。我既然愿意救醒你,也是希望你活下去,至于寿命的供体,你大可不必担心,牢狱里有的是死刑犯人。”
“多谢平界王。”
“不必谢我,你只需要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了。第一个问题,你认识寒夜山对吧,就是那个被通缉的,雍华王朝最著名的炼毒师?”
床上的人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黑泽说:“那么这样,我问问题,你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雍华王朝炼毒师寒夜山,是你第一具寿命的供体,作为交换条件,你答应过他,暗杀我?”
床上的人口中发出虚弱而清晰的声音,“是。”
黑泽眼里涌过片刻的阴翳,不过随即消散,“他的那段绝世之毒绿丝,亦赠送给你了?”
“是。”
“那么,上一次我遭遇的暗杀……”
床上的人赶紧摇头,“那不是我,另有其人,我的那段毒丝,还藏在梨花树下的一只酒坛子中。”
黑泽一怔,“那么上次战后我犒劳几位部将的时候,也曾让你帮忙在梨树下取酒,你其实还有暗杀我的机会,但你没有,那是为什么?”
“平界王让我取酒,不是后来又让我代饮酒么?我以为我的一切行动瞒不过你,所以那次我仍然没有出手。”
黑泽一笑,“如果说,让你取酒以及代饮酒,只是我随兴使然呢?我虽然怀疑你,但并没有怀疑到这一点上来啊。”
笑了好一会儿,他又问道:“那么以后,你还是会暗杀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