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正是葡萄藤开花的时节,每一根枝条顶端是花蕊,往下数,会生出许多不开花的嫩芽来。这些嫩芽在秋季的时候不会结果,反倒影响着顶端的养分,所以需要将没有花骨朵的枝条剪掉。
任余年虽然从未接触过,但傅时遇讲过之后,她就很轻易地上手了。
大概是年轻人体力好的缘故,两个人没多长时间就把庭院里的葡萄藤全部处理完了。
而傅爷爷还没有回来,一般情况下,约莫十分钟就能回来的,可这都过去将近半个小时了。正疑惑间,傅爷爷就打电话回来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大友善,凶巴巴的,有些着急,不一会就匆忙挂了电话。
傅时遇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车祸……摔伤……迎晖北路……
还没等任余年反应过来,他就放下了手中的剪刀,找张妈要了钥匙,把院子角落里那个老牌子的自行车推了出来,“爷爷可能出事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他的瞳仁微缩,尽管语调平静,可任余年还是察觉到了他起伏的胸腔中,隐藏了几分忐忑和紧张。
任余年几乎是没有犹豫,跨上自行车后座,道:“走吧。”
这辆自自行车傅爷爷用了很久了,久到连后座都坏了,后来傅时遇也长大了,傅爷爷也没有再安上后座。
任余年两只脚踏在小踏板上,尽管有些为难,但还是能支撑。
傅时遇有些心疼,但更要紧的事摆在眼前,他也暂时顾不得那么多,载着她往外去。
傅时遇中途将手机交给任余年,让她给傅爷爷打电话,却迟迟没人接。
傅时遇心里咯噔一声,眉峰紧蹙,车骑得飞快,险些挂上街旁的木凳。
到了迎晖路,他沿着爷爷最可能会走的路线满街找人,任余年手心被他攥得生疼,却一声不吭地握紧了他的手,示意他别担心。
两人走到了超市门口,却还是没有发现傅爷爷的身影。
任余年安慰他:“没事的,说不定转个弯,爷爷就出来了呢?”
傅时遇大步走着,忽地注意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街道对面,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可不就是他吗?
傅爷爷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正训斥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孩子脖颈上系着红领巾,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似乎在地上滚了一圈,书包也被压得干瘪不堪,扶着儿童自行车,低着头,嘴角却不甘心地往上翘。
傅时遇的视线迅速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见傅爷爷神采奕奕的,心里的石头才落了下去。
他也总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傅爷爷教训完,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以后别闯红灯了。今天要不是我老爷子反应快,及时拽住了你,指不定你现在还有没有力气呼吸呢!交通规则自有它的道理,小孩子更要注意。”
小男孩点点头,拍了拍身上的灰,骑着车晃悠悠地走了。
傅时遇接过老爷子手里的东西,语气带着三分无奈七分打趣:“原来您是及时挽救了一场大型车祸?”
傅爷爷吹吹胡子,显然听出了傅时遇话语中的调侃,“你这小子,说话还学会含沙射影的了?我叫你先帮着张妈做饭,你倒好,跑这来偷懒了?”
傅时遇抿唇,学着傅爷爷的不讲理:“谁让您说话不说清楚,换了谁不得马上赶过来?”
傅爷爷静默住了,笑眯眯地没说话。
“我还不是为了找找存在感!”想了半天,傅爷爷狡辩道,一本正经装可爱的模样格外讨喜,像个长不大的小老头,惹得任余年也笑了。
傅爷爷拍了傅时遇一下,“还愣着干嘛,把人家女孩子拉过来。”
傅时遇牵住了任余年的手,在傅爷爷满是笑意的注视下,任余年瑟缩了一下脖子,温婉道:“爷爷好,我是任余年。”
“好,好。看着真好。”傅爷爷点点头。
简单寒暄几句之后,傅爷爷就拉着傅时遇往旁边站了站,小声问:“我刚刚看起来不凶吧?会不会吓到人家女孩子,你要告诉她,其实我平时很和善的,不会轻易训人,刚才那孩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太惊险了。”
傅时遇笑了笑,“不凶,您看起来帅极了。”
傅爷爷听了,美滋滋的:“那是,我今天特意搭配的这一身,身上的配色不超过三个,还算你小子有眼光。”
任余年没有偷听人墙角的习惯,但两人说话也没有刻意避开她,所以还是将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本来还有些紧张的,现在全都化成了轻松。
似乎越是有着辉煌过去的人,相处起来越让人舒服,而傅爷爷就是这样的人。赤忱的热血依旧燃烧着,却从不轻易示人,只将那份天真烂漫挂在脸上。
三人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庭院内,傅爷爷将它锁上,语气颇有些怀念:“傅时遇小的时候,他爸刚升为主任医师,两口子快要忙到天上去了,就把这孩子拿给我带了一段时间。我右耳听力不大好,不敢开车带他上学,就骑着这辆自行车,送他到学校。那时候的空气还没有这么差,要是放到现在,可受不住。”
傅爷爷笑眯眯地摸了摸自行车,厨房内飘来一阵饭菜香,裹挟着葡萄枝条的淡淡香气涌入鼻尖。
张妈和另外一个佣人走了出来,招呼道:“老爷子,傅小少爷,还有任小姐,吃饭了。”
傅爷爷望向落地满地的葡萄枝条,还有放置在地上的两把剪刀,瞬间就明白了。他对任余年的初步印象还挺好的,不过转念一想,傅时遇的眼光,无论什么时候也不需要他担心。
晚餐做得很是丰盛,张妈也很有心,知道任余年不是本地人,便做了好几样当地的特色菜。饭桌上聊的,也无非是些关于年轻人对未来的规划和看法,或是生活中的一些趣事,话题轻松有趣,气氛也融洽。
吃完饭后,三人就坐在葡萄藤架下跳棋。
本来是打算下象棋的,毕竟傅爷爷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但傅爷爷提议说:“这样人家年年就没有参与感了,你是男生,平时要细心点,多照顾点女孩子。”
傅时遇偷偷瞥了任余年一眼,挤眉弄眼的模样好像在说:你看,爷爷很喜欢你吧?
任余年都差点被弄得不好意思了,连连点头,“爷爷,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暖男,而傅时遇呢,最像你,又帅又温柔。”
“真会说话!这句话不错,爷孙俩都夸了,哈哈哈!”傅爷爷笑道。
任余年没下过跳棋,起初几局最后将珠子跳完的总是她,傅时遇耐心地指导她,任余年便一会就上手了。
傅爷爷有些疑惑,却没直接挑明,而是拐着弯问了一道。
傅时遇本来打算带着任余年去附近的景区转转的,但母亲却打电话过来,言语中颇有些责怪之意。
大致是说他都到了市区了,竟然不回家。傅时遇正打算找理由哄她,傅母就道:“我知道你带着女朋友的,其实带回家看看也没事,我又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人。”
原来是张妈无意间说漏了嘴。其实这种事情本就不需要保密的,只是太过仓促,他怕任余年有些不适应,没想到和她一解释,任余年就欣然同意了。
“反正都见了爷爷了,正好也见你母亲呀,不然你在外地那么久,她肯定很想你。”
于是他们又退了景区的票,调头往家里跑。
傅家住在一环,小区内绿化做得极好,来往的行人都匆匆路过,傅母就在楼下接她们。
见到任余年,傅母脸上始终挂着雍容的笑意,既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淡。她牵着任余年的手,聊起了家常,过了一会儿,又说:“虽然这里不比爷爷家宽,但一环内的房子都是有价无市的,有的人花千把万也买不到的。而且这里离时遇他爸的医院近,中午的时候到处都堵车,他还能走回来吃口热饭。”
傅时遇咳嗽两声。他的母亲为人一向和善谦逊,从来不会向人炫耀什么。可是刚才的那番话,却像是刻意说给任余年听的,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让他有些担忧。
大概除夕他没有回家的那件事,让母亲心有不满,却无从宣泄吧。
只是这口锅平白无故地扣在了任余年头上,傅时遇既心疼又愧疚,到底是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做得不好。
或许是了解了傅爷爷可爱的性格的原因,任余年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傅母说了这么多,是害怕她嫌弃她们家房间小,不够阔气什么的,现在看来……完全相反啊,将近160平了。
傅母让任余年现在客厅坐一会,然后就去厨房做午饭了,任余年想过去帮忙,傅母笑笑:“你是客人,再说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让刘阿姨烧几个好菜,搭配一下营养就好,她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东西。”
任余年只能呐呐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傅母有点难以接近。任余年的直觉很少出错,她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安慰自己说,才刚刚见面,担心那么多干什么。
傅时遇牵着她的手,事实上,他比她还要紧张。
他去找傅母闲聊的时候,傅母每句话都答得天衣无缝,摆明了是在暗示傅时遇,说他想得太多,倒将他堵得哑口无言了。
傅时遇卡在两人中间,更显得有些尴尬。
这种情况在她们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如果不去解决的话,以后或许会更加麻烦。到时候最难受的,就是任余年了。
傅时遇带着任余年进了书房,将自己小时候爱看的漫画书拿给她看。这是一间小书房,里面摆放的东西比较杂乱,大多是他小时候喜欢的东西,有的漫画书在当时还是限量版珍藏。傅母比较开明,从来没在学习上要求过他什么,知道他宝贝这些东西,就替他小心收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上去几乎还同崭新的一样,连积灰都没有。
任余年翻得更是谨慎,连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稍微用力就会将书页撕破似的。
傅时遇看到那副画面,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自从听说这本漫画很珍贵以后,也是这样的。她们两个人,或许会因为这点共通之处,而改善对任余年的态度呢?
傅时遇说了句有事需要出去一趟,就轻轻掩上了门,末了又去厨房找傅母,说找不到某本资料了。
傅母一边跟着过来,一边疑惑道:“所有的东西我都放得很整齐啊,还分了类,应该很容易找到的才对。”
她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任余年抱着漫画,看得津津有味。
傅母一眼就找到了傅时遇要的书,傅时遇瞳孔放大了些许,抱了抱她,道:“看来我还是离不开妈。”
他的嘴像是抹了蜜糖一样,三两句话就哄得她眉开眼笑。
傅母在旁边站了会,温柔地对任余年说:“这本漫画是时遇小时候去日本参加竞赛,在路上碰到了一位漫画家,他陪他吃了会零食,那老人就送给他了。后来才知道,那老人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小时候他可宝贝了,每次看书都要洗干净了手,再消了毒看,小小年纪就一副老成的做派。”
傅母强调了任余年手里那本漫画的珍贵性,任余年点点头,听得有趣。
傅时遇道:“妈,你是不是忘了,那本书我借给同学之后,就被弄丢了。余年手里拿着的,是后来买的,早就不是那本签了名的原书了。”
语罢,傅母愣了愣,随即拍了拍脑子,“我都忘了,这是书店随便都能买到的,也没什么珍贵的。”
任余年听得云里雾里,动作却没有丝毫怠慢,乖巧地答道:“可傅时遇还是很喜欢啊,它的价值也在这。”
傅母被刘阿姨喊了出去,任余年便埋头继续看书。
她没有注意到,傅母离开时,眼底那种意味不明的光芒消散了许多。
傅父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饭点,或者说一家人都在等他。
傅父匆忙洗完了手,就走了回来。任余年这才发现,他们一家人的颜值都好高,即使是已到中年,傅父脸上的皱纹依旧少得可怜,周身的气质也温润,恍惚间,倒和如玉般的少年没有太大差别。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弧度和傅时遇相似度基本上是百分之百了。
傅父像是那种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的,吃饭的速度也和傅时遇有得一拼,几分钟就解决完了。就走到茶几旁,分析着案例,难得的是,即便他如此之忙,待客之礼却依旧到位,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任余年很喜欢这位叔叔,大概是因为和傅时遇长得像?
晚饭过后没多久,傅父又匆忙赶去医院了,临别前还不停地嘱咐任余年,有空一定要常来。
傅母在他脸颊落下一吻,直到看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张姨打趣道:“主人家的婚姻可幸福了,每天都是这样温情满满的。”
大概,这就是嫁个爱情的模样吧。
因为离家太远,任余年又不得不在傅家留住一晚,傅母为她铺好床,两个人一起将被褥装进床套,折腾一阵之后,默契提高了不少。
傅母终于敞开了些许心扉,试探性地问:“年年,你别怪阿姨管得宽,我就是想问问,你家里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和谐?”
任余年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委婉道:“我哥哥有些不懂事。”
傅母也明白了,叹了口气,这句话她在心里憋了一天,拐外抹角地挖苦任余年,想要看看她的反应。谁知这孩子是真的心大,竟然丝毫没看出来,还天真地以为她是真心喜欢她。
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多少都会有些敏感。任余年的这份不谙世事,只能说明,她是真的很爱傅时遇,爱屋及乌,自然也把自己当成家人。傅母若是再有什么想法,也很难对她说出口了。
她对任余年的家庭并不满意,但如果那人是他哥哥的话,对她和傅时遇以后的生活影响也会小很多。只要不是不明事理的父母,也是能够接受的。
傅母又说了晚上记得关纱窗,开灭蚊器之类的话,就转身离开了。
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傅时遇在阳台上浇花。
傅母将花枝上多余的水分给擦干,一边道:“我还以为你会听墙角的。”
傅时遇:“为什么这么认为?”
傅母将枯叶用夹子捻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语气有些涩然:“毕竟孩子长大了,在女朋友和母亲之间,总会有些偏心的。而且现在电视上的刁难婆婆那么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我也不知道我的儿子有没有被洗脑。”
“您是我的母亲,怎么说得这样生疏?”
傅时遇走上前去,结果她手中的夹子,替她捏了捏肩膀,力道恰到好处。
傅母俯瞰着城市的夜景,尽管她的妆容看上去无懈可击,但眼角的鱼尾纹还是暴露了真实年龄。“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该对你放松点,但是婚姻是牵扯一辈子的大事,需要仔细考量的。”
傅时遇明白母亲指代的是任余年的家庭,沉吟道:“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子。”
提起任余年,傅时遇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嘴角也不自觉的弯起:“和她在一起很轻松,不用时时刻刻都绷紧了那根弦,在她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是一个巨人。”
“您和父亲,不也是这样吗?”
傅时遇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去,好让母亲能够感同身受。
傅母终是放松了语气,道:“如果以后,你们能避免和她哥哥交流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城市里的灯火连绵成一片,雾气笼罩在上空,沾染了斑驳迷离的色彩,温柔又沉迷,像极了那虚无缥缈,却又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