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吓了一跳,浑身直擞:“师父,你又犯病了!”
“看到此情此景,我准备吟诗一首!”老和尚自动无视小和尚,清了清嗓子,朝着幽深的石台下嗬出一口浓痰:“啊!夜!我喜欢寂静的黑夜!没有黑夜,世人就永远也看不见星星。”
小和尚摊开手,忍不住吐槽:“师父,这几天一直有雾霾,我们已经很久没看见星星了。”
老和尚额头上青筋跳起,不耐烦的怒吼:“能不能不要砸为师的场子!”
一记手刀!
小和尚习以为常地捂着脑袋说:“严肃点师父,你给施主讲讲阿閦佛经吧。”
老和尚摇摇头:“没用的,什么经都没用,我们不了解他,没办法解开他的心结。”
易铭站在高耸的台阶上,慢慢蹲下来,看着黑灯瞎火的庙宇,眼眸中有一秒钟失神,他仿佛回到了齐府那间漆黑的房屋。
挣不脱的束缚,如同徘徊千年的老幽灵一样可悲。
“为什么要阻止我死呢?”他自嘲的咧开嘴角:“我杀了……很多人,”
易铭顿了一下,扭头看向两个一脸呆滞的和尚:“你们知道吗?你们即便救了我也造不了浮屠,只会惹得一身腥。”
小和尚骤然间觉得有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心底攀爬而上,涌塞到喉咙,所有劝解的话语都冻结在嘴边。
老和尚捂手咳凑了一声:“没事,只要有颗真心悔过的心,一定会被佛祖所原谅的。”
说完,他抬头仰望着黯淡无光的夜空,指了指被乌云遮盖的月亮,“人只有见识过夜空中无边的黑暗,才能真正的了解阳光普照的可贵,众生皆苦,一切皆是虚妄,过往所犯下的错,仅仅只是飘散的云烟罢了。”
老和尚目光慈悲地看向他,说:“施主,我劝不了你,”他的视界又投向一众偏殿:“我们都劝不了你。因为你信仰的仅仅是你自己,无法借助其他的任何外力。”
“即便是我信的佛,也只能渡我一人。”老和尚瞄了眼一旁的光亮,“小和尚信的佛也只能渡他一个。”
老和尚转念又说:“但我会尽力而为,若是渡了,这是你的报因,若是不渡,这也是你的命数。”他扬起长长的灰埠衲衣,扇起一阵微风,问:“施主为何杀人?”
“因为命。”
“又为何要自缢?”
“因为明。”
“施主恨这个世界吗?”
“恨,”易铭低眉垂目,脑海中忽然翻涌起那个女孩如阳光般灿烂的笑脸,而后说:“但又不恨。”
“你说话比我这个真和尚还绕。”老和尚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蒙圈,心里暗叹一声,看来碰到劲敌了。
“那我就只能说点更绕的了。”他双手合十,摆出讲经的架势,“阿弥陀佛,人总是先恨透这个世界,再决定爱上它,或是一如既往地憎恨,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自己选择的路,路上的曲折和痛苦都是无法言说的,最后还是需要自己去承受。
但我希望当施主经历过绝望之后,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之后,还是能够振作起来。
摘下面具的世界并不丑陋。丑陋的是人性本身,你要对那些让你绝望的东西伸出拳头,绝地反击,不要自哀自怨。
世界从诞生之日起就是这个样子,生和死并存,光和暗并存,正和反并存。不要太失望,你需要永远铭记的是,自出生的那天起,你可是带着两颗颤动的爱来到世上的。
你天真无邪的大哭,他们发自肺腑的欢笑。父亲温暖的手掌,母亲温柔的注视,从零岁的那天起,你就是这两个人最最宝贵的珍爱。
我们本身就是爱的化身啊,是再也不可能会有如此纯洁的灵魂的人,可能之后我们会被乌烟瘴气的世俗所污染,一点一点被同化。但当我们走完这一生,即将去往另一方天地的时候,一定要褪去沾染的尘埃,变成像刚刚出世时那样,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感激。也对自己说一声,辛苦了。”
小和尚在一旁“啪啪啪”的鼓掌,装出一脸茅塞顿开的样子,“师父,好大一碗浓鸡汤啊!”
老和尚翻起白眼,挥起手刀,“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味!孺子不可教也!这都是为师行走江湖坑蒙拐骗多年的心路历程!”
师父!你把坑蒙拐骗四个字说出来真的不要紧吗?!
小和尚无语凝噎,他摸着坚硬的脑袋瓜儿,顿悟道:“终于想通了为什么包子的价钱要比馒头贵三倍,因为包子里面有馅,而师父和其他师兄比就是包子和馒头的区别,怪不得出场费比师兄们要贵呢。”
“我没见过我父母,”易铭平静的语气中难掩一丝失落。
老和尚顿时语塞,合着说了半天人家没爹没娘,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扶着圆润的额头冥思苦想,一惊一乍的大喊一声:“啊!还有一个办法。”
小和尚好奇的凑过来问:“什么办法?”
老和尚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易铭的肩膀,“年轻人,我觉得你有慧根,需不需要来一套出家服务,不掏一分钱,管吃管住管烧香。”
小和尚竖起中指,鄙夷的“切”了一声。
“不要信这种鬼话,他对来这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小和尚摇晃着亮晶晶的光头,懒散的拆穿他:“他看中的是你身强力壮、四肢健全的体格,能帮他劈柴、扫地、搬佛香。”
“胡说八道,你看他这小胳膊小腿的,哪壮了?”老和尚心虚地指着易铭的臂膀。
“不要狡辩了师父,大师兄比猴还瘦的身子,还有三师兄比带鱼还细的腰,他们就是被你坑来的。”
师父脑海中回想起两道闪电般消瘦的身影,不由得语塞。
但又马上浮现出另一个大山般肥胖的身躯。
老和尚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那你二师兄呢!”
“您还有脸说,”小和尚轻声嘟囔:“就您这能喂饱他,您让他走他都不会走!”
完败!
“啊!”老和尚羞愤交加的大吼一声,奋力跳起,俯冲而下,一记华丽手刀!
嘭嘭嘭!
很多个大包。数不过来。
两人相争之时,易铭已经消失不见。
“哦哈哟!!!”
两个和尚忽然从远处听到一声悠长的哀嚎。再打眼一看,刚刚还站在一旁的易铭已经消失不见。
“师父,施主呢?”
“不知道啊?”老和尚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猜测说:“该不会是回去睡觉了吧。”他打了声哈欠:“为师有些乏了,咱们也回去睡觉吧。”
“睡你妹啊!你没听见刚才的惨叫声吗?”小和尚摇头捂脸。
“咦……”老和尚脸色一僵:“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那边是……”他挠着秃瓢奋力思索,仿佛要把脑袋扣出个洞。
小和尚一拍大腿,惊呼:“悬崖!”
老和尚面色慢慢平静下来,摆摆手说:“嗨,没事,那边有我贴的标语。”
“标语?”
“上面写着狗与闲人免跳。”
“免跳?”小和尚抬头一口小血喷薄而出,情况危急,不容多想,他急忙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狂奔向悬崖边,奋力呐喊:“施主!施主!”
老和尚晃荡着圆圆滚滚的身体慢吞吞的赶到。
“师父?你写的标语呢?!”小和尚左顾右盼,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大。
老和尚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石块,指着用浆糊粘黏在石块上的小纸条说:“喏,在这。”他俯身趴在地上又捡起了六七块小石头,指着说:“这也有,这也有。”
小和尚抱头痛呼:“你是有多省纸啊?!”
老和尚拍拍屁股站起来,反打一耙,“重点是我节省吗?!是施主死了啊!”
“你还有理了!”小和尚掐腰而立,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小怨妇模样:“男主角死了,我们寺庙的出镜率又变低了!你赔!”
“我呸!”老和尚怒道:“谁让他走路不分东南西北的,还没有主角光环。”
“这话题真的越跑越偏。”小和尚欲哭无泪,不再理会师父,他趴在悬崖边上往下眺望,一片黑漆漆像是饕鬄怪兽的嘴巴。
他继续大喊:“施主!施主!”
峭壁间声音震动回荡。
“怕是已经凉了。”老和尚叹了口气,眼底的悲伤宛如实质,说:“还记得你四五六七八师兄就是死在这里的,想想就令为师心痛,想当初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干活那真是一点也不含糊,哪像你们动不动就喊累。”
老和尚顿了一下,又说:“但人死不能复生,活下来的人还是要好好的活着的。你也别想太多。”他拂去身上的尘埃,对着夜空打了个哈欠,“走,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挑水呢。”
小和尚无动于衷。
“趴着也于事无补,明天一大早为师和你一起趴着看。”
“唉……”小和尚默默地站起身,他娇小玲珑的身体像是迅速枯瘪的花朵一样,比以往更矮了一截。
走着走着,老和尚忽然嚎叫一声:“我的钱!我的三十五两七钱啊!”
小和尚一脸黑线,暗地里竖起中指。
悬崖绝壁中的歪脖树上,一道身影四仰八叉地躺着,小和尚拉长的喊声慢慢消失殆尽。
他没有陷入昏厥,只是觉得这是个欣赏风景的好地方,山林间无数细长的蒿草在疯长,弥漫的雾气逐渐散开。他抬眼看着天空,黑夜里连绵的乌云被秋风吹得只剩下星星,易铭不禁感叹出声,“好美啊。”
后半夜易铭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死了,沉重的泥土结实地碾在他瘦骨穷骸之上。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一个神灵背起易铭,易铭枯槁的手臂下意识地指着前方,那里有个面目模糊的人,闭着眼沉默不语,易铭空洞的眼眶,突然流下炽热滚烫的泪水,那道模糊的人影在招摇挥手,轮廓越来越明显,像是大雾里透出的花一样,她雾般的脸庞,浮现在易铭眼前。
齐瑶,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