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后退几步，突然感到右手几根手指一紧，有温暖覆盖过来，小和尚攥住他的手掌往前走。
植被茂密的庭院里几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围成一圈，玩石头剪子布。
“石头！”
“剪刀！”
“布！”
小沙弥们一边用尽全力去跺脚一边怒目圆睁的大喊。
应证了一句话，输出基本靠吼。
“我赢了！哦哦哦！”
“不算。”
“再来再来。”
砰砰砰像地震般的跺脚声，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动感节奏。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
小和尚抬起头好奇地问：“你玩过吗？”
易铭愣了一下，摇摇头。
小和尚调侃道：“大傻个，你真的没童年啊。”
“走，走，一起去玩吧。”小和尚双手拉着易铭，小脚吃力的往地上倒蹭，身体却纹丝不动，他回过头大喊：“你们几个过来玩石头剪子布！”
“哦哦，师叔发话了。”
“走走走。”
一群熊沙弥瞬间哗啦啦地把易铭围得水泄不通。
易铭耳腔里充盈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欢乐的童音像解开魔咒的谜语般神奇。
“一定要喊，还有跺脚，声音越大赢的机率越大，即使是输了也是有气势的啊。”其中一个小沙弥奋力地挥拳。
“石头剪刀布！”小和尚也跟着加入其中。
易铭像根柱子似的呆呆傻傻地站着。
“大傻个你出啊。”
他听到小和尚喊，机械地挥起手臂，布满伤痕的大手定格在几个小小的剪刀旁边，是石头。
小和尚面露喜色，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简直比自己赢了还要高兴一万倍，小和尚乘胜追击的大声鼓励着：“喊起来啊。”
易铭头脑很清楚，黑暗中肮脏的恶鬼不配拥有这种单纯，可嘴巴还是控制不住地张开，气体突破沙哑的喉咙，模糊的吐露出第一个音节。
“齐。”
他瞳孔猛地收缩，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浑身上下打了一个了激灵，他抽回手，环顾四周，迈开步子逃也似的离开人群。
小沙弥们被易铭忽然散发的凶狠气场吓的一怔。
小和尚目光复杂地望着那道惊慌失措的背影。
午间的佛会，闭关的得道高僧统统大开佛门给人解疑答惑。
朴实无华的大堂中，跪满了黑压压的和尚和一些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赶来的世俗人，他们朝圣似的跪拜在各个佛像面前。
小和尚蹑手蹑脚的从屋外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高堂上念经的师父，趁着老和尚磕头的瞬间拉着后排的易铭潜逃出去。
“你要拉我去哪？”易铭疑惑地看着周围越来越陌生的庙宇建筑。
小和尚回头看着他说：“去我几个师兄那里，他们比大堂里的和尚强多了，听听他们的建议或许你就有答案了。”
兜兜转转中找到了一个挨着柴房的破烂房间。
“这是大师兄。”小和尚指着里屋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和尚说。
干瘪如柴的大师兄随意地扫了眼两个人，像是早已知一切似的将视线定在了易铭身上，他轻声说：“把你的烦恼说出来吧。”
易铭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眶下凝出狭长的阴影。
半晌，他摇了摇头。
大师兄眯眼笑了笑，双手合十，谅解的语气：“无妨无妨，能轻易说出口的事情，本就称不上烦恼。阿弥陀佛，贫僧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只能把自己做人的信条说一下。”
易铭洗耳恭听，盘膝而坐，一副好学生样子。
“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每个人从出生下来开始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不要和任何人比较，任何人都不是你，你也不是谁的替代品，要自由的看，自由的说，随心所欲的活着。”
大师兄几根干瘪枯燥的手指攥成一团：“我给你举个例子，今天本来轮到我扫祀堂了，但是我今天很累，不想去扫，那就不扫，惩罚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了，比起扫地这种累活要好太多了。”
小和尚在一旁无语吐槽：“大师兄，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瘦了。”
大师兄不理会他，对着易铭柔和地说：“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煮碗面给你吃？”
“不饿。”易铭面无表情的摇头。
“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大师兄继续问。
易铭平淡无奇地吐出两个字：“自刎。”
“哦……”大师兄认真地思索，敲了身前的木鱼：“划重点了啊。”
易铭坐得笔直，眼睛瞪大如铜铃，耳朵竖起如狡兔。
“你扪心自问，你活在这世上累吗？心会痛吗？会孤独吗？身体疲惫吗？能感受到爱吗？还在忍受这些吗？如果受不了……”说完，大师兄顽皮地眨了下眼睛，做了个“你懂的”的表情。
他极致的语速犹如连绵不绝的江水滔滔地向易铭耳朵里灌。
小和尚来不及打断，大师兄已经呼了口长气，打完收工。
易铭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
“胡说八道！瞎掰！全是瞎掰！”小和尚崩溃的直跺脚，在地板上发出“动次打次～动次打次～”的节奏。
“别听他的了，走！”小和尚涨红了脸蛋，拉着易铭往外跑，“我带你认识一下二师兄。”
祀庙隔壁的偏房里。
一座大山在床铺上打坐，大胖肚子和两只肥腿叠在一起，远远看着有一种独特层次感。
二师兄听到扣门的声响，缓缓地扭过层层叠叠的油光脖颈，微微一笑，小眼睛淹没在眼眶中，“小师弟，你可好久没来我这了。”
小和尚迅速说明来这的缘由。
“哈哈哈哈，要我讲经说法？”二师兄腮帮子两侧的嘟嘟肉随着大笑而不停抖动，就像折折叠叠的浪花。
“我觉得要想让一个失去信念的人活下去，唯一的法宝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吃。”二师兄骄傲地拍了拍圆滚滚的大肚子，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他摇头晃脑的念经：“别人醉酒我醉饭，打出一声饱嗝，抠下一团鼻屎，腿抖成一个神经病，把牙牙里的小肉丝～统统剔出干净！啦啦啦～啦啦啦～”
易铭一脸懵逼。
小和尚尴尬捂脸。
二师兄厚厚的肥掌拍在易铭肩膀上：“小兄弟，第一次见面，我请你吃大餐！”
他的两双大手从床后面摸索了半天，猛地掏在半空中，自带小叮当配音：“当当当当！猫不理包子！”
胖师兄贴着易铭的耳朵悄悄地说：“这个秘密，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哦……包子是肉馅的。”
小和尚怒掐着腰，咬牙切齿地说：“二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小屁孩儿怎么偷听大人说话呢？！”
“满寺院哪个不知道你偷偷吃肉啊？！”
胖和尚微微挑起眉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问小和尚：“想让他找回人生的方向吗？”
小和尚犹豫了一息，点了点头：“嗯。”
话音刚落，胖和尚一挥大手，厉喝一声：“那就吃吧！”
易铭犹豫地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放在鼻尖闻了闻，迟钝的小咬一口。
好吃！
肉香气激发易铭饿了一天的肠胃，他两手各抓一个，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
胖和尚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小和尚惊疑不定的安稳下来。
随着吃的越来越多，易铭的嘴里、指缝、发梢乃至整个身体都散发着一种香熏肉汁的包子气。
胖和尚慢吞吞地挪下床，开始绘声绘色、声行并茂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解说：“将猪肉，香菇切成小丁状，热锅里放少量的油，将肥瘦相间的肉丁放入沸腾的开水里，大火熬出肉油，继续慢慢等到细肉微微卷起，逐步加入韭菜、葱花、老抽、蒜苗、去腥草，最后加入香菇丁，大火转成小火焖上十分钟，端盘，撒上零星的芝麻，美味的猫不理肉包子就出笼了！”
说完后，探头探脑地噘起鼻子闻了一下周遭的气息。
“啊啊啊啊！这股香气，让人欲罢不能。”
胖和尚踮起脚尖，围绕着易铭旋转跳跃：“今天的你是蒸笼肉包子味儿，明天的你是酥脆鸡腿味儿的，后天的你麻辣猪尾巴味儿的，大后天的你是红烧排骨味儿……”
“停停停，别说了二师兄，你这是在开导他啊还是在引诱我啊！”小和尚大声怒斥，却暗自咽了一口口水。
“咯噔……”
吞咽口水的声音震耳欲聋。
小和尚充满欲望的眼神如狼似虎：“肉包子好吃吗？”
易铭瞥了他一眼，鼓起的腮帮子上下起伏，含糊不清的回答：“好吃。”
胖和尚嘴角的弧度像弯刀般张扬，他大笑着说：“食色性也，人和食物的关系，追溯本源就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而逃避死亡同样是生物的本能，我的劝说方式就是将一种本能无限放大直至压垮死亡的念头。”
“这都能被你圆回来……”小和尚竖起大拇指，“墙都不扶就服你！”他回过头期待地问：“有没有好一点？”
易铭犹豫着说：“我吃饱了，但那种念头没有丝毫减少……”
小和尚无奈地回瞪胖和尚。
“暖饱思杂欲，我怎么忘了这一茬！”胖和尚惋惜的摊手：“功亏一篑吖。”
小和尚重拾希望去往最后的一处居所。
三师兄端坐在偏殿佛堂，修长手指数着黑色圆念珠。
亮晶晶的光头遮挡不住他与生俱来的俊美，灰朴素尘的衲衣掩盖不了他高大威猛的身材。
小和尚拉着易铭开门见山。
帅和尚分别舔了舔左右两根手指，放在脑袋上旋转了三圈，思考良久，光头上一片亮光闪过。
他说：“你可以睡觉啊……”
“睡觉？”小和尚双手遮捂着易铭的胸口，对帅和尚怒目而视。
“你想什么呢？小小年纪这那么不正经。”帅和尚端坐在蒲扇上，做出一副开导众生的大师模样，冷峻的面容配上裟衣，仿佛脑袋后面盛开出一朵洁白无瑕的菊花，不对，是莲花。
“睡觉也是一种解脱方式呀，睡着了，无喜无悲，陷入混沌世界，什么烦恼就都消失不见了。”
小和尚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疑惑地问：“三师兄，万一做梦了该怎么办呢？”
帅和尚冷峻的脸庞像一块风化石般一动不动的僵在原地，又在下一秒暴跳如雷，他嘶吼起跳，“怎么哪都有你！”
一记手刀！
三包未平一包又起。
秋天的夕阳一点一点投入祀殿庙宇宽阔的怀中，四周的模糊光景迅速被黑暗所吞没。
潮水般的月光弥漫到每一处地界，柔化了阴暗的轮廓。
夜朗星稀，乌鹊南飞。
老和尚站在台阶的高处，眼神迷离，敞开怀抱，大喝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