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阳光下，两颗脑袋瓜折射出盈盈发亮的光斑，两个人摇晃、跌撞着一路翻山越岭。
隐藏于树荫处的乌鸦群瞪着棕黑色的眼睛，无奈地看着到爪的大餐远去，齐刷刷地呼扇着翅膀从山间飞过。
“我好累啊！”崇山峻岭间老和尚歇斯底里的咆哮直冲云霄。
“师父，坚持就是胜利！”小和尚气喘吁吁的小声安慰。
“我不行了……”老和尚有气无力的喘息。
“坚持就是胜利！”
“小屁孩儿，你能换一句吗？”老和尚身心交瘁的吐槽。
“加油加油！你最棒！加油加油！你最强！”小和尚一边呐喊助威一边擦了擦额角淋漓的大汗。
老和尚两侧的牙齿用力地咬合在一起，脸颊上错综复杂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从下颚上透出明显的轮廓，“咱俩换换呗，你来试试前边！太鸡儿沉了。”
明媚的阳光下，男人布满肌肉的前身折射出岩石的光泽。
“师父，我这边也不好受啊，”小和尚欲哭无泪的颠了颠自己这边的小腿，“他脚臭……”
入眼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堕落进海底旋涡之中，没有一点方向感和时间差，所有感知都缓慢的像是不存在一样。
深处有某种声音在呼喊，恍如夏日的虫鸣又或是溪水流动的声音，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充斥耳腔。
易铭沿着昏沉的黑洞爬行，很久很久，他隐约觉得自己爬了一个世纪还要久。
黑暗从没有变过，这种感觉如同一个睁不开眼的瞎子顺着声音胡乱摸索着出口。
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像是冬天里棉被覆盖在身上的感觉，温暖的连头发都不想露出。
易铭渐渐有了困意，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一身轻松。
睡吧，睡过去，就像死了一样。
突然，天边遥远的声音更大了，一群夏蝉狂躁暴动，溪流化为海啸急促尖锐，剧烈的声音宛如实质的铁锤般敲打着太阳穴，几乎快要刺破薄弱的耳膜。
他睁开眼睛，万年不变的黑色拥挤在瞳孔中，眼前突兀出现一个男人的尸体，他好像死了很久的样子。
杂乱无章的枯枝败叶密集地覆盖在瘦骨穷骸之上。
易铭心跳漏了一拍，他觉得尸首有些眼熟，伸出手扒开土堆，露出破烂的玄色衣服，再扒，尸体苍白的面容像惊雷般砸入他的眼眸。
易铭身形摇晃了几下，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凹陷的眼眶黑如炭墨。
这具尸体的面容赫然就是他的脸。
遮天蔽日的昏暗中终于出现一丝破晓的微光。
易铭慢慢睁开眼睛，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一道浅白色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尘佛香飘荡进来，他眯着眼睛渐渐看清了整个房间的布局，房顶上悬着一柱刻记佛文的实木架子，周围的家具摆设都隐约带有佛教的气息。
在床边打着瞌睡的小和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顿时喜笑颜开，他探头朝着窗外大声招喊：“师父，施主醒了！”
庭院里的老和尚放下大长扫把，屁颠屁颠儿地跑进房屋，像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好奇地盯着他。
“有水吗？”易铭的嗓音沙哑难听，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小和尚，喉结艰难地抖动，“我想洗把脸。”
小和尚迅速转头看了眼老和尚。
“盯着我干嘛？！”老和尚惊诧着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暴躁地跳起来，“你不会想让我去端水吧？”
“师父，人家的脚痛嘛……”小和尚可爱的脸庞上渐渐地红润起来。
“我脚不疼？！我脚不疼？！”老和尚指着自己肿胀不堪的脚后跟。
“师父～”小和尚撒娇的语调像极了一只饿肚子的小奶猫，一边说一边把整个娇小的身子迅速贴过去。
“你救回来的人，你不去？要我去？是不是给你脸了？！”老和尚如癞蛤蟆般气鼓鼓的憋涨着腮帮子。
小和尚委屈地低下头，低沉地应了声“哦”。走出门倒水端盆，气喘吁吁地把洗脸盆架在桌子上，又安分的坐回去。
易铭吃力地站起身，小和尚想去扶，他摆了摆手，跌跌撞撞地走到桌盆面前，把凉丝丝的水泼在脸上。
他低头凝视着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忽然头痛欲裂，头骨像是被一柄铁锤轮圆了砸过来般眩晕，他用双手扶着洗脸盆两侧，浑身无力地倚在桌边，阳光明媚的照耀着他湿漉漉的脸庞，水蒸气弥漫的铜镜上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易铭。
为什么还活着？
你不是应该死了吗？
他站直身子，眉头纠结着皱在一起，眼底像燃烧起来的火焰，镜子中扭曲的恶鬼仿佛要从易铭撕裂开来的身体里钻出来一样。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福，施主，稍安勿躁，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贫僧说说，也许……”
话音未落。
“哐当！”猛地一声，铜瓷的洗脸盆被他生生掰成几瓣。
“啊啊啊！十五两九钱！”老和尚双手捂脸惊叫，很快又恢复平静了，他长舒一口气，看了眼惊愕的小和尚，安慰地摸了摸小脑袋：“以后用你几位师兄的洗脸盆吧，多搬点柴就挣回来了。”
小和尚一脸茫然地回望过去，“师父，我拿的好像是你的！”
老和尚的心脏仿佛被重拳一击，啪叽一声，砸扁了。
挥出一记手刀。
在小和尚的痛呼之中两个大包旭日东升。
瓷碎片深深地扎进易铭的手掌上，他却不觉得痛，嘴唇抖动，喉咙中发出一声更加剧烈的嘶吼，一拳的力量彻底轰击在镜面上，铜镜四分五裂的破碎开来，他狰狞可怖的面容随之七零八落的划分。
“啊啊啊！十两八钱！”老和尚崩溃大喊，夸张的弧度仿佛能塞进一个西瓜。
小和尚轻轻地拽了下他的衣袖，贴着老和尚的耳畔，压低声音说：“师父，这是二师兄的房间。”
“哦～”老和尚长舒一口气，表情瞬间恢复如常。
小和尚看着他扭曲转变的脸颊，心中产生一个疑问，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不会拉伤下颚咬肌吗？
易铭沉默了两三秒，忽然拿起瓷片锋利的一面划向自己满是泥灰的脖颈。
“施主！不～要～啊！”老和尚冲过去，伸手大喊：“弄脏了原木地板不好收拾的！”
易铭认真的想了想，手掌划下的弧度竟真的停住了，他转身走向屋外，却发现脚步像灌铅般异常沉重，又暖和和的，低头看去，一团淡灰色的肉球捆绑住了自己的腿。
肉球中慢慢探出一张笑眯眯的小圆脸。
“施主干嘛非要寻死啊？是有什么烦心事想不开吗？”小和尚一边牵绊着易铭，一边疯狂的朝师父使眼色，如同猩猩一样夸张的挤眉弄眼。
老和尚心领神会，秒懂，他大步流星追到易铭身前，伸手拦截，小和尚长舒一口气，心想，可算是有默契一次。
老和尚拉长的难听嗓音：“赔钱！盆子二十六两，镜子五十两。”
小和尚暗骂一声，挥拳恶狠狠地锤向老和尚的小腿，“让你劝他，谁让你要债了？你这么做他不想死都得死！”
老和尚脑海中闪过一万种懊恼的悔意。
是不是说的贵了？
万一还不起怎么办？
……
“不好意思……”易铭一脸歉意的挠了挠后脑勺，“我没带钱。”
小和尚灵机一动，“没带钱就不许死！”
老和尚愣了一下，笑了笑，急忙附和道：“对！打工来还债。”
易铭脸色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他绷紧腿脚的肌肉，连带着变成肉球的小和尚一起冲向房门。
“你还没还钱呢！不许死！”小和尚焦急的面朝着老和尚请求支援：“师父，我拉不动他！”
“为师来也！”老和尚旋转跳跃，像田野间捕食的大青蛙一样朝前猛地一扑，刹那间抱住了易铭的另一只腿，聚成一团的加强版人肉炮弹，千钧的重量压在易铭腿上，让他寸步难移。
“厉害了，我的师！”一旁的小和尚眼睛亮起一点星光，竖起大拇指。
“为师虽然不是武僧，但奈何身材敦厚啊，压个人还是没问题的！”老和尚憨笑着摸了摸头顶上的亮光。
“为你敲木鱼！”小和尚抽出环抱的小手，啪啪鼓掌，随即瞪着一双发光大眼睛问：“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抱腿呢？！正常的拦住他不行吗？”
老和尚因为被夸奖而红光满面的脸色瞬间拉黑。
抽出环抱的短小手臂，一记手刀！
三个大包。
易铭双手青筋绷起，奋力去拽两个和尚，他腿脚拼命挣扎着大喊：“放开我！”
“不放！”小和尚把小脸埋进大腿的肉肉里。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和尚咆哮着呐喊：“我要造浮屠！”
“师父，先把镜子和洗脸盆造好再说吧！”小和尚探头忍不住吐槽。
易铭脸上的愤怒犹如狂风骤雨般急促，“我肚子疼！！”
小和尚诧异的皱眉，吐槽神仙附体，“你居然会肚子疼！什么鬼人设？努力建造的冷酷形象全没有了！”
“真的要憋不住了！快点放开我！”易铭极速抖动着腿上的两颗肉球。
“师父，看样子是真的！松腿吧！”小和尚急忙叫道。
“万一是假的呢？我不管我就要造浮屠！”老和尚傲娇地撇过脑袋，一副固执己见的模样，两条手臂像铁锁般抱着大腿。
小和尚一脸坏笑，“师父，你抬头看看。”
老和尚望向天空，没有碧蓝清澈的天空和奔波匆忙的白云，只有一个黑色的健美的瘦臀。
正中靶心。
小和尚悠哉悠哉的劝说：“您这个位置很危险呐……”
“出门左拐第三间……”老和尚大喊一声，触电般松开手臂。
易铭几乎是发疯一样地往外飞奔，跳跨过房门，矫健的身影仿佛化成了一道黑色闪电。
蹲在厕所的易铭抬起头发现门槛下的缝隙中有双穿着芒鞋的小脚。
“小和尚，不用守了，没把钱还给你们之前，我是不会轻易……”
“轻易……”小和尚摩挲着下巴，俏皮的语气：“这个词用的非常之微妙啊！说明还是有一定机率的喽？”
隔着一堵木门的小小脸庞带着某种狐狸的笑意。小和尚紧接着说：“看守你是其一，其二我是来给你送纸的。”
易铭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小和尚秒变认真严肃脸，“我给你纸，你保证三天内不能有这个念头。”
易铭看了看自己的姿势，实在是骑虎难下，只能勉强答应：“三天，说好的三天。”
“当然喽，”小和尚晃悠着点点头，用一种七八岁男孩独有的稚嫩声线，脆生生地说：“我平生最反感的就是出尔反尔的人了！”如同女孩般亮丽柔和的声线。
易铭看着那堵厚厚的木门，眼眸失神了一秒钟。
十二岁齐瑶娇憨的声音穿越过时间长长的阻隔，回响在耳边。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耍赖，只能……愿赌服输了。
他晃了晃脑袋，把摄人心魂的声音丢出脑海。
“出门的时候不要扶墙，刚立起的木板不牢固，扶我就行了。”小和尚的声音惊醒了他。
易铭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他看到一条纤细白皙的手臂拿着一叠纸从门槛下伸过来。
走出茅房门的那一刻，正午炽热的阳光蓦地从天而降，那种灼热的温度，易铭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血管都要崩裂开来，他猛地抬手遮挡，像一只常年居于暗影的鬼潜意识里恐惧阳光。
再次睁开眼睛时，小和尚圆圆的脑袋满满当当的笼罩在视网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