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山雾缥缈。
早早趴在悬崖边上的小和尚惊叫一声:“师父,施主没死!快去拿绳子!”
老和尚把绳索的一头绑在树上,一头扔下山崖。
易铭看着垂直而下的绳索愣了一下,他伸出手握了握绳子,又松开,如此反复了三次。
小和尚迫不及待地说:“快把绳子绑在腰间,我们拽你上来。”
易铭置若罔闻,他伸手掏出怀中的短刃,把刃柄绑在绳子上,仰头说:“我这刀削铁如泥,斩金截玉,应该能卖个好价钱,算是我还你们的钱了。”
小和尚双手成喇叭状罩在嘴边说:“施主,你忘了和我约定的三天之期吗?”
“不敢忘。”易铭低下头。
“施主这辈子就没有一个值得让你留恋的人吗?”老和尚忽然探出脑袋情绪激动地说:“对你来说,活着就是如此痛苦吗?”
记得第一次遇见齐瑶,漫天大雪飞扬,到处漆黑一片,她推开那扇门,就像黑夜里突兀出现的曙光,那个瞬间,就像从没有感受过温暖的蛾子,擦出零星的火花就觉得无比温暖。
汹涌而来的往事冲垮了易铭的意志,牵挂会想让人活下去,再苦再难再罪大恶极也会因为这种情感而想要活着,哪怕死皮赖脸,哪怕卑微,只要能每天看见她活蹦乱跳、高高兴兴的,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易铭解下匕首,把绳索绑在腰间,蹬着山石攀岩直上,他上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匕首交给老和尚,“这就当是我给你的赔偿了。”
“这东西血腥味太重,贫僧不收。”老和尚摇摇头推回匕首。
易铭劝道:“赔偿是其一,其二是此物若继续留在我身边,怕会再起祸端。”
老和尚颇有深意地说:“器物只是器物罢了,若是心中无杀意,这匕首与案板的菜刀又有何异?”
易铭听闻此话,不再推让。
下山时,已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把逆光行走的两人照出大片阴影,易铭转头问:“小和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着易铭微微躬身,声音清脆:“小和尚就是小和尚,没别的名字,正如施主只是施主,在我眼里也没别的名字一样。”
易铭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不再逗留,转身向山下走,走了没一会儿,回过头再看,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甚至于远处寺庙的轮廓也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南城齐府。
一行人穿过曲折游廊,经过府花园,路过风亭桥,走过院外环护墙。
齐府大门,夏家备好马车。
夏恍辉对着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齐石拱手行礼:“世叔,送到这里就行了,天气寒冷早些回房吧。”
齐石嘴巴的褶皱弯连在一起,满脸慈善,他摆摆手:“无妨,几步路而已。”
“下次再来的时候世叔可不要这么劳累了。”
“哪里哪里,这几天还是有些照顾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世侄你多多包涵。”
“世叔,您要这么说,……”
旁边忽然传出一声清晰的呕吐声打断了夏恍辉的话。
夏恍辉怒视着夏沙衍:“你小子,肚子里有虫啊!”
“这几天肚子不知怎么回事,老是犯恶心,可能是饭菜的原因。”夏沙衍捂着肚子,望向齐石,眼角闪过一丝厌恶:“大叔,你该换换菜谱了。”
齐石冷哼一声,脸上的褶皱断裂开来。
夏沙衍掀起挂着风铃的黑色布帘,一头钻进马车。
“叮铃……叮铃……”
夏恍辉弯腰跟着进车,他透过窗户一边向齐石摆摆手一边对马夫说:“走吧。”
齐瑶看着即将远行的马车,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这几天所经历的事情就像梦一样,梦里夏沙衍化为一阵微风,吹拂过齐瑶额间的碎发和耳边的鸣腔,他轻轻地说,齐瑶,我喜欢你,说完,便又飞向更远的远方。
马车带起一阵风,在视线里越来越小。
齐瑶闭上眼睛,双手握在一起。
衷心祝福他回去以后可以找到真正的幸福。
齐瑶忽然感觉身旁有人靠近,她睁开眼睛,看到原本对自己恭敬无比的护院仆人此刻却凶神恶煞的逼近。
“押到车上。”齐石对着仆人说:“路上好生照看,到了都城后,送到夏府。”
齐瑶脸色苍白地看着齐石,“你干什么?!”
“瑶儿,去夏府好好见见世面,也许你就改变现在这种愚蠢的想法了。”齐石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上车吧。”
“爹!你还当我是你女儿吗?!”齐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里里外外,从魂魄到肉体,都看个透彻。
“你当然是我齐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吃穿住行每一样你都用最好的,你生下来就贵为齐家大小姐,就应该担起齐家人应尽的责任。”齐石义正言辞2说,语气中没有一丝愧疚。
齐瑶目光的焦距转瞬间涣散成一团,无比的空洞,身体下意识的像小鸟一样扑腾着手臂,却挣扎不脱,四肢发达的仆人又拖又拽把她运上马车。
像货物一样。
齐瑶有种强烈的预感,也许,她再也回不来了。
而在街坊的屋瓦上,一道黑影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两个仆人像钉子一样扎在齐瑶左右。
一路上,他们轮流上厕所,轮流吃饭。
无论何时,都有一个人看着齐瑶。
当天下午,驻车停息。
小城镇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地望了望成队的马车,又归于平静。
夏沙衍下车,回头发现那个装货的马车有点不对劲。
“哥,那辆马车上的人看着脸生啊。”夏沙衍指着最后一辆马车。
“有吗?”夏恍辉马虎地说:“没有吧,我看他们长得都一个样。”
“我去看看。”夏沙衍走向那辆马车。
“马车有什么好看的?”夏恍辉有些紧张地拉了下他的手臂。
夏沙衍回过头面露疑色,夏恍辉脸色一变,立马松开手:“去,你去。”他背对着夏沙衍:“那我先回车了啊。”
夏沙衍点点头,走向最后一个马车。
齐家仆人望着夏沙衍过来,心烦意燥地四处乱看。
“喂,你跟着哪个管家进府的?”夏沙衍仔细盘问。
“啊,夏公子,您问我?”
“废话,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车内,齐瑶隔着单薄的木壁,模糊听到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有种混浊不清的钝重感。
一瞬间,齐瑶觉得这个声音犹如天籁,无比亲切。
齐瑶刚想大喊,一只硕大的手就劈头盖脸地捂上来。
小嘴里吐出温热的气体,却没有一丝声音。
她像发疯的野猫一样,手脚来回折腾。
“砰。”
撞击在木壁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夏沙衍皱着眉头,疑惑地问。
凛冬寒天,守在外面的仆人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车内的仆人紧张大喊:“公子,没事,小的站起来时不小心砰到车顶了,吓到公子真是罪该万死。”
仆人一边说一边利索地用麻绳绑住齐瑶的手脚。
“出来说话。”夏沙衍对着车内喊。
仆人大脑一片空白,慌忙的找着借口,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小的偶感风寒,实在不方便出来面见公子。”
夏沙衍略微沉吟,随意的语气:“那算了吧。”
齐瑶想要再次撞击木壁,柔弱的手脚却被凝固住般,使不上劲,四肢百骸仿佛是被镶进石头里,动弹不得。
车外的仆人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哈腰地说:“公子,我叫小才,是刘三刘管家这个月刚领进府的,还是新人。”
远处的刘管家擦着汗,一路跑来,附和道:“少爷,他叫小才,是这月十五号领来的新人。”
夏沙衍思索着摩挲下巴,“怪不得见你眼生。”
仆人讪笑着说:“没什么事,您请回吧,外面这天挺冷的,万一冻坏了您的身子骨,那奴才可要心疼死。”
夏沙衍又扭头看了一眼仆人,挠挠头转过身走了。
车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就像即将消失在天边的微弱曙光,齐瑶气愤地在心底破口大骂。
夏沙衍你是傻子吗?
自己家的仆人都认不清!
都不进来看一眼就走了。
那还不如不来!
“起程!”第一辆马车上的人大喊。
一辆跟着一辆,排成长龙。
车轮前后晃荡起来,黑色布帘上风铃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这种虚假的希望,才是最残忍的。
就像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绿色光亮,你以为那是飞舞的萤火虫,事实上,那是狼群眨眼的瞳孔。
夏沙衍你在骗我吗?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呢。
为什么敷衍检查,不看车内?为什么轻易地相信仆人生病?
明明再轻轻踏出一步就能救出我的。
你是不想救。
又或者根本就是策划阴谋的幕后者。
齐瑶这种肮脏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闪现。
每个人都有心里阴暗的一面。
隐藏够深的就是好人,浮在表面的就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