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齐瑶也清楚的知道,这些想法都只是假设罢了,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去想。
越想越陌生。那天山中佛上他说的话也变得虚晃不堪。
有时候人和人的关系就是那么脆弱,只需要把他坏的一面无限放大,就会在心底慢慢倦恶他。
可怕的是自己本身并没有发现这种变化。
就像土地深处的蚁穴,表面看着和平常一样坚固,可内在的核心已经烂透了,马蹄一踏就塌,露出无数密密麻麻爬行的蚂蚁。
丞相府。
马车陆陆续续地停在门口,唯独最后一辆马车绕过正门。
夏沙衍从车上下来,疑惑地看着那辆绕行的车。
“沙衍,走了。”夏恍辉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你去向爹说明下情况。”
夏沙衍没有多想,他回过头,嗯了一声,踏入门槛。
一路上,仆人们低头哈腰,熟悉的风景从侧脸滑过,恍若几日以来从来都没出去过。
走过庭院,大厅里端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沙衍见过爹。”远处传来声音。
夏浅北和齐石是不一样的气质,齐石就像是黑暗中潜伏的毒蛇,而夏浅北就像雷霆里扑面的猛虎。
但同样,周身都弥漫着浓郁的压迫感。
他穿着赤黑色的华服,鼻子里喷出阵阵阴气。
“进。”冷冷地语气。
随着音落,夏沙衍进入大厅。
夏浅北的腰部以上笼罩在书房的阴影中,下半身的黑袍被光照耀着。
夏沙衍有种错觉,仿佛他的身体被阳光和黑暗切割开来。
夏浅北扫视着他,眸子深邃如海,里面仿佛藏着一柄入鞘的刀锋。
“沙衍,我听说你看不上齐家的女儿?”夏浅北笑着说,说得很随意,语气中没有丝毫威严,就像平常聊天一样。
“嗯。”夏沙衍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深知父亲并非如表面那么和颜悦色,死在他手中的人,少说也有小山那般高。
“她哪里不好?”夏浅北右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左手拿起茶盅。
“没有哪里不好,就是互相看不上眼。”夏沙衍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说:“爹,我觉得娶亲之事还是再过两年比较好,等我将来官途稳定,再和齐家联姻。”
“所以我才让你娶她,你娶了她,官途自然就稳定了。”他吹开漂浮的茶叶,小酌一口。
“可是……”夏沙衍面露难色。
“有什么可是的呢?”夏浅北语气轻松,像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单刀直入:“过几天,你和齐瑶就举行婚礼吧。”
夏沙衍惊诧的张大嘴巴,快速的摇头:“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
这样说着,他的心底却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
一种带着罪恶的喜悦感。
夏沙衍有些动摇地问:“她同意吗?”他立马察觉到自己语气的不对,立马补上一句:“她同意,我也不会同意的。”
说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因为他察觉到自己这种不应该的喜悦。
原来,原来他和大叔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是隐藏起来的混蛋。
另一个是展露出来的混蛋。
他明明答应过齐瑶的。
夏沙衍失神了两秒钟,半晌,他胡乱地找理由,说:“她不在都城,几天内是不可能结婚的。”说完,又回头看向门外:“她也不会同意的。”
门外,白雪落了满庭院,更远的地方,传来仆人扫雪的声音。
“唰唰、簌簌。”
声音好像又近了一些,过不了多久,所有尚还洁净的雪,都会被卷入肮脏的黑冰中。
“她此时此刻就在我们丞相府,只要你说你想娶她,明天起,她就是你的女人了。”夏浅北平霸道的淡述说,不曾改变的语气。
夏沙衍攥紧拳头,怒火从心底蔓延到脸上。
夏浅北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你是我儿子,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她那么漂亮,你会不喜欢她?你小时候哭着喊着要找她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再说,你要是不喜欢她,也不会从进门开始就一副怅然若失的臭脸。”
循循善诱,语气就像深山老林里引诱书生堕入邪道的妖魔。
“你把她绑来了?!”夏沙衍抬起头,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叫,黑色的眼珠中有通天的怒火在燃烧:“放她回去!”
“回去?她能去哪里呢?”夏浅北阴沉着脸,“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擅自绑齐家的人呢?这是我们和齐家的联姻,或者说,是一种交易。”
过了几秒,他又劝诱说:“她爹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夏沙衍沉默数秒,他的心渐渐凉了下去,他仿佛看见冰天雪地里,一个孤独的火把,躺在雪堆上,没有同伴取暖,一点点变成焦黑的木柴棍。
而他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那个熄灭的木柴。
齐瑶……
夏浅北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微表情,“小沙衍啊,我更加确定你喜欢她了。”
夏沙衍深陷的眼眶漆黑一片,沉淀出悲伤的颜色,他轻声说:“我是喜欢她。”
“那更好了,我可不想强迫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夏浅北笑着说:“实际上,无论你同不同意,你都是要娶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放下茶盏,发出陶瓷碰撞黑木的咯噔声。
敞门的大厅里钻进风来,冬天,无雪的风是干燥且阴冷的,吹到身子骨里仿佛要肢解人的四肢百骸,而身前的火炉又在努力发挥着余热,所以,夏沙衍的身体前胸是温暖的,后背是寒冷的。
“我是喜欢她。”他摇了摇头,语气出乎意料的坚定,很大的声音像是为了壮胆:“但我不能娶她。”
他想救那根瘦瘦的木柴棍。
夏浅北诧异地看着他,他竟然敢顶嘴,敢违背自己的意愿。
“你装什么?装君子吗?”夏浅北眯着眼睛,略带玩味地看着他:“你想让她对你说一声谢谢,然后转身嫁给别的人吗?”
他看着沉默的夏沙衍,以教育的口吻说:“你怎么那么傻呢,自己喜欢的东西当然要留给自己啊。”
夏浅北顿了顿,又劝道:“你一会儿就对她说,你努力过但失败了,她一定会相信你,而这样既维持你的形象又不会让她讨厌你。”
“爹,别说了。”夏沙衍转过身说:“总之我不会娶她的。”
“如果你不娶她,那我就只能把她嫁给恍辉了,虽然不是正房,驳了齐家的面子,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夏浅北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谁让你不想娶她呢。”
“你……”夏沙衍猛回过身,涨红着脸,指着他的鼻子,想破口大骂却欲言又止,夏浅北平静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有嘲讽的意味。
僵持了三秒钟,两个人仿佛定格在时间的洪流中。
夏沙衍一甩手臂,离开大厅。
夏浅北冷漠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什么情绪也没有。
清晨,厢房外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像是额前遮住视野的灰色碎发。
原本就不太明亮的冷光,穿过厚厚的云层变得越发黯淡。
风雪来临前的征兆。
齐瑶蹲在地上发呆,眼睛中映着光亮,燃了一晚上的火炉,里面闪烁着星火,像是黄昏中苟延残喘的夕阳,随着寒风和时间的推波助澜,一点一点覆灭。
屋外传来零散的脚步声。
“齐小姐?”属于女孩那种尖细的声音:“麻烦开下门。”
是这几天服侍她的仆人。
齐瑶站起身,轻微的头晕目眩,腿也有些酸麻。
推开门。
寒风凛冽霸道地冲进房间,齐瑶呼吸到冰冷的空气,整个肺部感觉到一种冰冻的疼痛,她退回几步,到火炉旁,深吸一口气,转瞬间,温暖又重新占领失地,可那股隐隐的痛却越发清晰。
跟着进来两个女仆,她们手里捧着一个华丽的盒子,她们轻手轻脚的把它放在桌子上,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一瞬间,里面仿佛射出万道金光般刺眼。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件凛然华贵的火红嫁衣和金凤振翅的头饰,绣着凤鸟的裙衣,被折叠着。
“过几日就是小姐的大喜日子了,老爷说,让小姐先穿一下,到时,尺寸不合适了再改。”耳边传来女仆的声音,“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吱呀……”
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门关了,没有一丝缝隙,光亮和寒冷也被一下子挡在门外。
房间里又剩下齐瑶一人。
她望向消失光亮的火炉,它还是熄灭了,余温中残留的白雾,凝聚在炉子上空,透过雾气,屋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暖气失去了根源,叛变般转化为寒气,冰冷的感觉从头到脚一点点侵蚀过来。
齐瑶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触碰木桌,寒意像长着八只脚的蜈蚣一样,覆盖着手指又蹭蹭地往上爬,直爬到心脏。
真凉啊。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易铭穿着单薄的黑衣坐在地上。
那个时候问他,你不冷吗?他没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自己。
想着想着,齐瑶惊奇地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指感觉不到冰凉了。
原本玉白色的手指,变得透明,仿佛流淌在骨肉里的血液消失不见了。
“齐瑶,齐瑶。”喊叫配合着两声沉闷的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