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沙衍看着眼前没有灰粉掩盖的齐瑶。
滚着金边的衣袖,垂着珍珠的裙带。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貌吗?
窈窕佳人,立玉亭亭。
清晨的冷光射入,整个通亮的房间都变成烘托她的背景。
她裹在光华中,脸颊上还有刚睡醒的迷糊劲,双眼泛着迷茫的光。
齐瑶揉了揉惺忪的眼圈,像个小猫一样哈出一口气:“你来干嘛?”
夏沙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再也移不开目光,只能呆呆傻傻地看着。
他忽然有点后悔,后悔答应她解除婚约。
他明明一开始就不想答应的。
从她灰头土脸的时候,他就不想答应啊。
明明一开始就想娶她的啊。
看到她额头的血痕,心疼得想哭,想打那个大叔。
夏沙衍微笑的脸一点一点凝固,露出那种夹杂着各种情绪的表情。
“我都听说了。”夏沙衍攥紧拳头,手背上绷出骇人的青筋,“大叔他……有点混蛋啊。”
他仔细盯着齐瑶,“我这么说你爹,你不会生气吧。”
“他就是混蛋啊。”齐瑶笑着说。
夏沙衍长舒一口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怕大叔的报复,不怕老爹的教训,只怕齐瑶生他的气。
如果齐瑶生他的气,那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啊。
夏沙衍此刻忽然明白了那句话,见了女孩,少年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但他心底是欢喜的,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我这就去和大叔谈谈,他要还是这幅死样子,就一板砖撂倒他。”夏沙衍愤愤不平地握紧了拳头。
“板砖?”
夏沙衍认真地说:“就是夜黑风高的时候,穿一身黑,埋伏在他必经之路上,藏到他身后,一板砖拍在他后脑勺上。”
“不用了吧。”齐瑶哑然失笑,轻轻摸了下额头的疤痕,说:“已经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
“结成疤了,一点都不痛,不信你摸。”
夏沙衍犹豫了两秒,还是伸出手去摸,却被打断在半空。
“我让你摸,你还真就摸啊,我随口说说的。”齐瑶开玩笑的语气,她回过身坐到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家的事,你也不好掺和。”
夏沙衍脸色一下子变得僵硬。
两人间仿佛永远隔着一道透明的墙。
“我只是想替你出出气。”夏沙衍往前走了几步。
“真的不用。”
齐瑶只说了四个字,但表情和距离感足以使夏沙衍明白,他永远过不来。
他的身体停在一米远,在前进不了分毫,就像被镶在墙壁上。
女人若无情起来当真是世间最难以被感动的生物。
“你只需要帮我把联姻解除掉,我就非常非常感谢你了。”齐瑶扶着额头,没人看清她的表情。
“不聊这些琐碎事了,咱们出去玩吧,我听说这里修建的山中佛比都城的还要大,你带我去见识见识。”夏沙衍强扯出一个笑脸。
“山中佛吗?”齐瑶的瞳孔微缩,黑色渐渐变得混浊,语气中隐带着一丝惶恐,“我不想去。”
“走吧,整天待在房间里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去。”
“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吗?我听说那佛的眼睛比人的身子都大呢。”夏沙衍用双手比划了一下:“佛像越大越灵,许的愿望都能实现,你不是不想嫁给我吗?咱们一起去许个愿,许个婚约作废,再许个平平安安……”
夏沙衍看到齐瑶依旧毫无变化的脸色,只能使出杀手锏,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幽怨凄凉,身体微微倾斜,就像冤魂附体:“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也许,”他露出练习很久的笑容,那张温暖而又悲伤的脸庞愈加可怜:“也许,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齐瑶抬起头来,看着他温润的眸子,半晌,憋出一句:“许愿真的灵吗?”
“拜托,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就不能说一句舍不得我啊。”夏沙衍崩溃抓狂。
“要走,又不是要……”齐瑶说到半截,顿了一下。
未说出口的是,死。
一些不好的回忆,涌入脑海。
齐瑶一笑而过,故作轻松地抚了下肩头的发尾:“再说,我们好像是昨天才认识的,你只能勉勉强强算在我最初级朋友的行列。”
“最初级?”夏沙衍疑惑歪头。
“就是见面还要客套两句话的那种狐狸朋友,比如,吃了吗,最近忙什么呢之类的话。”
说完,齐瑶现说现问:“吃了吗?”
“没吃。”夏沙衍摸了摸空瘪的肚子。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你应该说吃了,还想让我请你吃饭啊?”齐瑶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可我就是没吃啊。”夏沙衍一脸委屈。
齐瑶用一副关爱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不能说实话的。”
夏沙衍似懂非懂,随即非常大款地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齐瑶拍拍手,大笑着说:“请的次数多了,我可以考虑让你升级到中级朋友。”
“吃完饭,麻烦你当回导游,陪我去山中佛。”夏沙衍郑重地抱拳:“这是吃饭的跑腿费。”
齐瑶犹豫了两秒钟,说:“走吧,先去十里街喝八宝粥去。”
“吃货啊你。”夏沙衍指着她,摇摇头,一脸无奈。
冬天北方的雪冻结的特别快,在泥地上像打蜡般滑。
齐瑶全神贯注又小心翼翼地盯着脚底下,仿佛泥土里藏着什么骇人的怪物般。
她穿着木棉鞋,软木做的鞋底,所以在雪地里格外打滑。
记得小时候每次滑倒,旁边都会有人笑。
笑声像针尖一样刺耳。
连仆人也掩着嘴偷笑,也许跌倒在地真的特别搞笑,但自身还是伤心。
于是,齐瑶就非常怕摔倒。
因为所有人都会笑话你。
突然有温暖的东西包裹着她的手,那是夏沙衍的手。
那双不大不小的手掌就像永不熄灭的火炉一样,永远都是温暖的。
和易铭完全相反的,截然不同的温度。
“谢谢。”齐瑶把手硬抽出来,外面是寒风刺骨的凛冬,可心里却是安稳的。
也许是太过敏感,她感觉到身旁夏沙衍停顿一刹的呼吸。
经过齐府的花园时,听见有刀挥舞的声音,劈斩在空气中,扇起一阵劲风。
“他是谁?武功蛮不错的。”夏沙衍望着远处跳跃的人影。
“齐凌。”齐瑶一边说一边快速的向前方走。
“齐凌不是你哥吗?”夏沙衍追上去,看着她长发在肩背上摇晃:“你怎么躲着他?”
“他前几年一直在外面学习经商,这几天刚回来。”齐瑶烦躁地说。
“那你更应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一句好久不见啊。”夏沙衍理所应当地说。
“说着容易。”齐瑶轻声说:“有时候我看着他,越看越觉得陌生,他不像小时候的齐凌了。”
“哪不像?”
“就是个子啊,脸啊。”
还有心。
齐瑶甚至有点忘了齐凌小时候的长相,记忆中留下的只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影像。
和长大的齐凌有什么不同,她说不出仔细。
但就是不对劲。
“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说话。你懂这种感觉吗?”齐瑶回头直视着夏沙衍,眼神交汇眼神,寻求共鸣。
夏沙衍摇了摇头。
齐瑶耷拉着脸,又转了回去,一副“你不懂算了”的表情。
夏沙衍有点懊恼,多好的接近机会,就被迟钝的自己错过了。
“小时候,我还经常和他一起玩,还有李景,”齐瑶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积雪,沉默数秒:“还有小鸳,可现在,在他们身边时,我会有些尴尬,会变得……不自在。”
半晌。
身后传来夏沙衍的声音:“你讨厌他吗?”
“不讨厌,只是无话可说而已,有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过面了,又或者是我性格的原因。”齐瑶低着头,后脚踩着前脚的脚印,两步一个雪坑。
“那你主动一点跟他说话,他是你哥,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和他说话吧。”
他看着齐瑶的脚印出神,然后,在那些脚印旁边踩上一个个略大一些的脚印。
“夏沙衍,你以为他刚刚没有看见我吗?”齐瑶眼睛仿佛进了沙子,她拼命地揉,揉不出眼泪,也揉不出细小的沙子,“我们都变了,不是小孩了。”
说着,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后颈痒痒的,有一股热腾腾的气喷在那里。
夏沙衍好像在距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呼吸,那种气息几乎贴着脖颈。
齐瑶猛地回过头,吓了夏沙衍一跳。
“朋友,别靠那么近行吗?”
“谁让你走那么慢,”夏沙衍狡辩:“走快点就好了啊。”
“你不会走在我旁边吗?”齐瑶翻了个白眼。
夏沙衍随意编着瞎话,“我们那里的风俗说,男女如果并排走,不是母子就是情侣,被人看见会被说闲话,你们没有这种风俗吗?”
“没有。”齐瑶淡漠地回答。
“那就好。”夏沙衍移到齐瑶的左手边。
挥刀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如果齐瑶回头眺望,就会发现枯萎的紫罗兰花旁,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同样小小的背影,定格在齐凌的漆黑如墨的眼瞳中。
过去遗失在记忆里的人,彼此无言。
幼年时的感情,如今掺杂了太多东西,见面时的装模做样,巧遇时的虚假招呼,怕忽然的尴尬就逃也似的离开,那些一起走过的时光,只属于尘封的过去,可怕的不是距离,是时间和人心。
又是靠窗户的位置,满桌丰盛的菜,腾腾地冒着热气,雾气中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你不是来喝粥的吗?”夏沙衍看着十几盘奢华的硬菜。
齐瑶敷衍着喝了一小口面前的粥。
夏沙衍满脸黑线。
“早上吃这么多真的好吗?”他又问:“你吃的完吗?”末了,又加了一句:“我不是心疼钱啊。”
“吃多了不好,”齐瑶轻声说:“我也吃不完。”
“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