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要命了。”易铭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躺在这里干什么,简直就是浪费药物!”
“我也觉得浪费。”易铭认真地说:“那就不要再治疗了。”
医师被呛得咳嗽连连。
“我得告诉齐小姐。”医师望向门外。
“不行。”易铭投出杀人般的目光。
医师打了个冷颤:“你要出去必须经过担保人的同意。她同意的话,我们想管也管不了。
另外,现在出去的话,钱我们是不退的。”
“钱无所谓,就是不能告诉她。”
“那你就不能出去。”医师坚决地说。
见易铭不再说话,医师继续埋头涂药。
半晌。
“你明天几点来药堂?”易铭突然问。
“六点半,怎么了?”医师挠了挠头,一脸懵圈。
“看到这张床了吗?”易铭指了指床。
医师点点头。
“明天,你会看到我死在药堂的这张床上,我还会颇有雅兴的留张字条写着,某某医师蓄意谋杀。”
医师笑了笑,脸上写满不以为意,直到易铭用手一把撕开胸膛上刚刚缝好的白色药线,半干的血液重见天日。
医师面如死灰地看着面带微笑的易铭,心脏仿佛化为一片绿油油的草原,一万只草泥马呜啦啦的在上面奔腾而过。
这是什么变态啊!
中年医师哭丧着脸,他忽然记起药堂里的文医师喜欢研究死尸,还经常带回家解剖。
有一次做手术,文医师不知为何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红色的不规则球状,那是死人的肝脏,吓得病人当场昏厥,到现在那人只要看见不圆的球状,就会昏死过去。
还有好几次类似的状况,要不是文医师医术高超,早就被药堂开除了。
中年医师原本以为药堂里那个文医师已经够变态的了,和眼前这位比简直就是渣渣。
“大哥,咱不带这样玩的。”医师哭丧着脸。
易铭的手放在白布上,一副又要撕开的样子。
“好吧好吧,今晚我偷偷带你出去。”医师生无可恋地看着易铭:“可如果明天人们看到你消失了,最终倒霉的还是我啊。”
“总比上一种情况要好吧。”易铭轻声说:“晚上你只需要加个班,顺便把门打开,我出去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医师耐着性子重新缝好伤口,站起身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对了,还有一件事。”易铭说。
医师凹陷的眼眶里看不出神采,腰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你说。”医师欲哭无泪。
“到时候帮我拿根鸩羽和烧酒。”
“为什么啊?”
“我听说鸩羽和烧酒兑在一起是甜的,我这辈子还没尝过甜酒呢。”
“可……”医师迟疑不决的语气。
“有什么困难吗?”易铭的手一点一点移到伤口的白布上。
医师头也不回飞奔着离开。
齐瑶走进来,看到医师急匆匆的背影,“他怎么了?”
“救人心切,是个好医师。”易铭语气轻淡地说。
太阳渐渐西落,阳光的余晖徐徐地照在齐瑶身上,形成好看的阴影。
“你还记得我几天前说的话吗?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话?”易铭装傻充愣。
齐瑶望了望周围,脸微微一红,嘴巴慢慢凑到易铭的耳边:“就是我们去南方的事啊,你不会忘了吧?”
齐瑶迅速直起腰,脸像熟透的番茄一样红到耳朵根,小声说:“你说三天后给我答复的,今天是第三天。”
易铭讪讪笑了笑,手心手背全是细密的汗:“明天一早我告诉你。”
齐瑶俯下身,停在半空,犹豫了两秒钟,声音细小如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在那一刻全世界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病人痛苦的哀叫,医师来回踱步的声音,秋风落叶的声音,全部迅速消失在充满苦药味的空气里。
只剩下易铭鼻嘴里的呼气声。
那张被无限放大的嘴巴轻轻说:“怎么会。”
悬在半空的心,重新落回地面。
“那为什么不答应呢?”齐瑶疑惑地说。
“我……我,”易铭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一些话来安抚齐瑶:“我这一生杀过太多人,所有人都恨我,连和尚也恨我,当时你说愿意原谅我,我真的特别高兴。”
易铭漆黑一片的瞳孔里悲伤日益强大。
他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混乱的词汇中找着借口:“你问我为什么不答应你,因为我配不上你啊,我什么都没有,我……”
齐瑶默默听着易铭苍白无力的解释,她的眼眶边突然凝结出一圈薄薄的红色。
望向他的目光,像是被雪冻结的叶子,用手一揉,留下一片晶莹剔透的纹路,又在掌心慢慢融化成一滩刺痛骨掌的冰水。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要喜欢我的话,根本就不会说这些话啊。”这句话齐瑶是大喊出来的:“你根本不喜欢我!”
四周所有人全都诧异地看着病房里的女孩,又慢慢望向呆坐的男孩。
齐瑶哭着跑了出去,有星星点点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易铭望着齐瑶跌跌撞撞的背影,哑口无言。
齐瑶,我喜欢你。
真的喜欢。
喜欢到怀疑,我这辈子是不是再也遇不到比你更喜欢我,而我也喜欢的人了。
易铭在心底悲伤地说。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发自内心的高兴。
最好永远不要回来,这样就很好啊。
夜,万籁俱寂。
药堂所有物体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白天闹哄哄的病人,一动不动,就像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偶尔翻身像诈尸般惊悚。
值班的中年医师没有一丝困意,精神奕奕地坐在药堂大厅,手指间晃荡在大门钥匙。
他是主动要求加班熬夜的,为此,医师长拍着他的肩膀大加赞赏,当着所有医师的面说,这就是明日冉冉升起的新星啊,以后也要常常这样做啊。
而本来今晚值班的年轻实习医师,在那一瞬间,相信世界仍然充满了爱,他眼睛里闪着星星,感激不尽地说,我以后也要像您学习,做一个全心全意服务病人的好医师。
中年医师佝偻的腰努力像根柱子一样直起来,虚荣感充满了他的胸腔。
只是无意间瞄见年老医师和年轻医师偷偷笑着。
后半夜,中年医师左手里拿着鸩羽和酒,右手拿着钥匙。
“走吧。”医师压底嗓音。
易铭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医师想扶住他,易铭摆了摆手,轻轻说:“路还长着呢,你现在扶我,我还怎么走路。”
易铭跟着他走到门边。
咔嚓,钥匙在锁心转了一圈,声音在黑夜中无比清晰,仿佛敲响了死亡的门。
易铭刚走出门,医师就要关门,易铭用一只手抵住门沿,另一只手伸出来,说:鸩羽、酒。”
医师苦笑看着他说:“你真的要自杀?”
“嗯。”易铭冷冷地看着他。
“那你爹娘怎么办?他们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教你做人,等你尽孝,你就这么死了?”
医师看见易铭脸上无动于衷的表情和那种不耐烦的眼神,又说:“那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她们以后还指望你……”
医师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易铭比划了下脖子,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神瞪着他。
两人在门口对峙,最后,医师叹息一口气,把鸩羽和酒递给他。
易铭接过来,慢慢松开门把手,看着医师,这个生命中最后见到的陌生人,说:“谢谢你,你是个好医师,以后,以后多多救人。”
“这是对我说的临终嘱托吗?”
“算是吧。”易铭把门合上。
门一下子遮挡住易铭的面容。
医师看着自己的手,湿漉漉的,满是汗水,可他觉得上面滴的是血。
药堂里,病床上,一个人好像睡得很死。
医师小跑着到病床前,迟疑了两秒,说:“齐小姐,他走了。”
漆黑的夜里,齐瑶睁开眼,闭上,又睁开,鼻子一酸,眼泪便流出来。
她背对着医师,没有说话,慢慢,低声的哭泣,慢慢,肩膀颤抖,慢慢,蜷缩成一团。
八个小时前,医师找到齐瑶。说,你家奴仆要自杀。
因为药堂里易铭的手术单子上,关系一栏写着齐府家奴,所以医师这么称呼。
齐瑶疑惑,谁?
就是药堂里胸口受伤的那个男孩。
齐瑶说,不可能。
真的,齐小姐,我没有骗你的必要,今晚他对我说要出去自杀,你劝劝他吧。
医师的语气真诚而沉重。
齐瑶刚刚哭过的面容变得毫无血色,就像是一张泡得发白发皱的宣纸。
说,你给我安排一下临近的床位。
齐瑶躺在床上,一直侧着身子,目睹着一幕幕心碎的事情发生。
她有好几次想跳起来。却没有撕开真相的勇气。
因为一旦揭开夜光下的白色帷幕,所有事情就都无法挽回了。
现在至少还能躲在被罩下偷偷地望着他。
心底还有一丝侥幸,也许他反悔了呢。
直到易铭关门的瞬间,身影消失在齐瑶的视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