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瑶才真正意识到,他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医师想安慰齐瑶,却无从说起,只得坐回大厅,低头翻出病例单胡乱写着。
突然,一道黑影从他的眼底飞奔而过。
医师望着齐瑶的黑发辫在肩背上来回摇曳着,消失在漫漫长夜。
夜,天空挂着一轮半月,它的旁边零零散散布着星星。
偌大的夜空好看的有些虚无缥缈。
月亮散发出惨白而柔和的光,山巅之间,易铭离月亮那么那么近,仿佛只需要伸伸手指,就能触摸到它冰凉的躯壳。
他坐在悬崖边,来回摇摆着小腿,双眼凝望虚空,安静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几秒钟后,他低下头把鸩羽全部浸泡在酒中,晃荡几下,透明的液体慢慢变成深沉的黑色。
真奇怪,妖艳美丽的鸩羽和暖心烧胃的烈酒混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杯艺术品,毒药中的艺术品。
易铭举着酒瓶对着月亮,碰了一下,影子分成三份。
他把危险的酒放在嘴唇边缘。
齐瑶远远看到悬崖边上晃动的人影,觉得他快要掉下去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忍不住大喊一声:“易铭!”
声音穿过风,穿过夜,直达涯边。
易铭惊悚的回头,一个身影从远处的黑夜中走出,盈盈立在月光下,一瞬间,心脏里的血液几乎凝结成石,慢慢堆积成山,重重的压在心头。
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易铭想起了那个中年医师。
一定是他告的密。
这什么混蛋医师啊!
易铭咬牙切齿,后悔临走前没有割掉那个医师的舌头。
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显形,露出一副美丽的面容。
“那个傻医师说你要自杀,哈,你怎么可能自杀呢。”齐瑶歪着头轻声笑着,说:“你是骗我的吧。”
她美丽的脸蛋上露出那种卑微而又悲伤的表情。
这种表情原本不该属于她的,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
她跺跺脚世界都要为之颤抖,挥挥手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为她鞍前马后。
只有骄傲配与她为伍,就如云端中的彩虹。
却因为易铭而露出这种低人一等的表情。
“齐瑶,你还记得你爷爷去世时的场景吗?人们哭啊哭,可过几个月一切就恢复如常了,甚至用不了几个月……”易铭轻声解释说:“我只是出远门而已啊,就像一次长久的旅行,以前我就跟你说过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看着齐瑶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急忙又说:“没事的,你现在回去,几个月……不不,也许几天之内一切就都好了。”
“出远门?”齐瑶压抑着暴怒的声音,吐出一口冷气:“那我等你回来。”
“不用了,不用了。”易铭慌张地摆手。
齐瑶又往前走,“那你带着我一起出远门啊。”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
易铭眉眼皱在一起,看着越来越近的齐瑶他无力在隐藏,说:“那个傻医师说的对,我是要自杀。”
齐瑶的眼睛像被寒风熄灭的蜡烛般突然黑了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压抑不住的冰冷声音。
易铭低下头坦然承认,像一个犯错等待批评的小孩子:“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有这想法了。”
齐瑶深吸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双脚摇晃着站立不住,仿佛遭遇雷劈般后跌了几步。
她手臂轻颤,指着易铭,哽咽得说不出话,眼底深处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波涛,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开关,就会决堤。
“别这样。”易铭向齐瑶走了几步。
“为什么不早点自杀?几个月前?十年前你就应该自杀!”齐瑶怒不可遏,泪腺在眼眶里失控:“偏偏这个时候自杀,那你把我脑子里的记忆也一起杀掉啊!”
易铭愣了一下,回想以前自己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窗外槐树发呆的样子。
其实那个时候,易铭就尝试过自杀,在昏暗无光的小黑屋里,匕首沾染最多的反而是他的血。
有好几次,只要手上再稍微用力,便可以切开薄弱的脉搏。
却始终突破不了最终的梗阻。
他问易枫,有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
易枫略有深意的瞄了一下他,淡笑着说,自杀的根本原由,大多是因为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又没有牵绊自己的人,所以即便不想死,但是却更怕这么孤独的活着。
末了,易枫顿了一下,说,师弟,你是有存在意义的刀啊,可别学那些愚蠢的废人。
易铭低着头沉吟了半晌,眼睛一亮。
哦,原来我还是有用的啊。
可现在刀的主人已经死了,我还有用吗?
“齐瑶,既然我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你就应该明白这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易铭走到齐瑶面前,抬手擦掉齐瑶眼角的泪珠,嘴角向上咧开一道缝隙,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齐瑶打开他的手,说:“既然连死的觉悟都有了,还有什么不能克服!”
“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易铭嗤笑:“这句话在我看来,是最最愚蠢的话,死算得了什么啊?死有什么可怕啊,比起心中的沉重负累,死这种东西连屁都不是!
我现在每天活的提心吊胆,生怕一闭眼就被认出我的仇人杀死,又或者被别的杀手偷袭莫名其妙的死去。
比起这些,更可怕的是,每当夜深人静时,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就会在我头顶上来回晃悠,东飘飘,西飘飘,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死得好惨啊,还我命来之类的话。
我活得好累啊,齐瑶。”易铭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着一瓶酒,颜色就像经过稀释的墨汁。
齐瑶瞄到易铭偷偷摸摸背起来的酒瓶,如临大敌。
“不提这些了,跟我回去。”她牵起他的手,却走不动,纤细的手臂陡然加大力量,身体往后锥,还是纹丝不动。
齐瑶的力气越来越大,手指充血发红。
易铭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又甩开她的手臂。
齐瑶死不撒手,拽不动他,就往他怀里钻。
“齐瑶,我回不去了,撑了这么些年,我实在撑不下去了。”那种语气就像在沙漠中渴死的鱼一样。
“你再试试,再试试着撑一撑啊。”齐瑶的眼泪如泉水般迸发,双手用力地捶着易铭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敲进他冷漠的心脏:“易铭,我付出那么多辛苦,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对得起我吗!”
“你说的对,我对不起你。”易铭轻声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齐瑶带妆的脸上,鼻涕眼泪混合一片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左右。
她的声音忽然尖锐到失控:“那还不滚回来!”
易铭叹了口气,肩膀像塌方的老墙一样陷下去,他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时候你说,我师父死了,师兄也走了,没有牵绊,也没有过往,但这些只是我活着的借口啊。
也许,我可以没心没肺的活着,但那不是我,那只是名叫人的行尸走肉罢了。
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我挣不脱,我现在就像个独留人间的幽灵,贪恋着和你在一起的好时光,可你听见了吗?他们在喊我呢,我答应过他们的,他们在被我杀死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他们的!”易铭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现在轮到我兑现承诺了,我是去赎罪的,齐瑶,放手吧。”
齐瑶攥地发白的双手反而抓得更紧了,指甲也深深地陷进肉里,那副疯狂的样子仿佛抓着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我不要你赎罪,你欠我的还没赎完,你凭什么走!”齐瑶发出更加尖利的哭声来。
那些哭声充斥着易铭的耳朵,他心疼地看着她,心如刀绞般阵痛。
易铭大力挣脱开齐瑶环绕的手臂。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脑袋里的那些关于我的记忆取出来撕碎,但我没那个本事,所以我只能悄悄消失在你的视野,让时间来抹平一切。”他轻声说:“三天前,本来快要成功了,无奈师兄阻止我,现在连陌生的医师都来阻止我。”
月光的余晖脉脉的照在易铭身上,身下的影子浓黑如鬼。
“齐瑶,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一个走马观花的过客,前十年看到的一直是黑夜和血花,眼前缭乱,没有什么自主思想,直到你掀开了遮挡我眼前的幕布。
我一点一点懂得了人性,明白了希望和善良。
让我对这个糟糕透顶的黑色世界充满了期待,也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所期待。
可明白的越多,就越知道自己以前犯下多少不可饶恕的罪孽。
齐瑶,别拦我了,这对那些死去的人不公平。”
易铭眼瞳里一片漆黑,平淡的语气,没有一丝生机,仿佛已经知道注定的结局。
“那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如果你死了,便是让我一辈子活在自责里,因为那时我明明可以救你,却眼睁睁的放弃了。
也许在未来的某天,你白发苍苍,七老八十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齐瑶珍珠般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仿佛在想象着什么美好的事情。
突然,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神恶煞:“现在你要是胆敢了结八十岁易铭的生命,那你便是我一辈子的仇人!我会一直一直恨你,刻你的墓碑上也写着恶狗杀了易铭!”
易铭愣在那里,沉默不语,像被冻住的浮雕,只是左手的食指微微抽动。
半晌。
齐瑶伸手去夺他左手的酒瓶,轻声劝说:“就当是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易铭下意识地把酒瓶死死地攥在手中,一步一步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