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易铭又重新坐回悬崖边,低着脑袋,把脸庞藏在黑暗的阴影里,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戴着黑色面具的鬼:“只是作为一种生命体单纯的吸收着养料的那种冷漠的存在,与路边的花草树木有什么区别!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处境,还说什么劝我。你知道吗?”易铭忽然哭出声来:“我现在每分每秒都在火上烧,恨不得自己马上迎着火把自己快点烧死!”
一直以来,易铭都是一副冷漠、没有所谓的模样,就像海底的胡珊,看似无比坚硬,鲨鱼也撞不烂,实际上,石心早已成空,破破烂烂,无数残忍的小鱼在里面钻来钻去。
没人懂他外表的冷漠,就像没人懂他忽然之间嘶声力竭的痛哭一样。
齐瑶的那些话就像是温柔的软刺,不痛不痒,却轻轻松松地刺破了他的伪装。
齐瑶慢慢走到易铭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坐在悬崖边,肩膀紧靠着他的肩膀,寒风刺骨的崖边,温度贴着衣袖传递。
两个人不再说话。
易铭抬手指着远方的夜空,那里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群,齐瑶随着他手指的尽头抬头望去。
真美。
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森林深处,到处都是发光的萤火虫,亮晶晶的。
远方好像有流星划过。
他们默默地望着夜空,那些悲伤、爱恨、痛苦,所有关于负面的情绪,就像空中的气泡,突然都消失干净了。
冷风从四面八方不断吹过来,泪慢慢地干涸在脸上,形成两道透明的泪痕。
易铭和齐瑶什么都不再提起,却在片刻间,全都明白。
对他们而言,一开始的相遇就注定了今天的告别。
就像夜空中的烟火,飞向天空的制高点,划出一道绚丽的白色弧线,爆发出短暂耀眼光芒的同时,燃料耗尽,化为空气中的一缕紫烟。
易铭侧着身看她,星光照亮了齐瑶的眼瞳,星星在她湿润的眼眶里一闪一闪的,比天上的那些好看多了。
易铭忽然泪流满面,他凝视了齐瑶三秒钟,每一秒都仿佛有一百年那样漫长,仿佛要永远铭记她的容颜。
不知不觉地,他伸出手抚向齐瑶脖颈和肩头的筋脉,手起手落打晕了她。
齐瑶瞳孔里的星星熄灭了,只有长长的睫毛闪耀着光泽。
易铭轻手轻脚地抱起她,低头仔细凝望。
她像睡着的小奶猫一样,微微蜷缩着身体,脑袋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如果她有尾巴的话,一定在梦里左右摇摆。
砰砰、砰砰。
齐瑶隐隐约约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种声音,很熟悉、很温暖,像是某种独特的安眠曲。
易铭迎着风喃喃自语。
齐瑶,死亡算什么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亡。
是在我短短生命中存在着的永恒的孤独。
而你就像路边未到花期却忽然绽放的花朵一样惊奇。
充满着温暖与生机,我想摘下来放在不腐的花瓶里保护你,却发现我并没有花瓶,连种植的土壤都没有。
而当我有花瓶时,却不敢摘下你了,因为花瓶的土壤里满是鲜血和残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易铭痴痴傻傻地望着齐瑶,轻抚了下她额前的几缕俏发。
齐瑶,你好轻啊。
好像还没我的剑重。
早就叫你多吃点了,你偏不听。
等饿的剩一副骨头架子,我可……
我可……
易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惩罚的方式。
怎么可能想得出呢,死人再怎么厉害,凭什么干涉活人的生活啊。
易铭的鼻子忽然一酸,眼眶变得通红,眼泪像小溪一样哗哗地往外冒。
齐瑶,你知道吗,实际上,我非常不放心你,这种感觉瞒得过嘴巴,却瞒不过心。
你那个混蛋老爹啊一定要多加提防,他安排的婚事,要细细斟酌,多调查调查那个人的人品,这是最主要的,别看人家长得帅就犯花痴,但也别太丑。
我畏惧死亡的唯一理由就是担心你
,你那么单纯,善良、温柔,偏偏脑子还不好。
“你这性子该好好改改了,凡是和美好沾边的事物都容易被破坏,容易被别人欺负,这世上的坏人很多,要是到时候没人给你出头,我会忍不住从地下冲出来的,我在桥上排那么长的队,可别让我半途而废。
所以呢,为了地府的和谐安宁和我的早日投胎,你可长点心吧。”
易铭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心虚,他是说给齐瑶听的,他才不信什么奈何桥、孟婆汤呢。
他早说过的,死人不再是人。
他相信师父,胜过相信世人的古老信仰。
齐瑶,咱俩……
易铭低下头仔细看她,忽然无语凝噎,眼泪滴落在齐瑶浓密的发间。
为什么……
偏偏是我。
易铭深吸一口凉气,眼泪被硬生生逼回去。
相信我,会没事的。
只要爱情还没有过渡成亲情,就都还有救。
也许几天时间,你会趴在房间大哭,不敢提起或经过这个地方。
但几年后,你只会隐约记得我的名字,甚至记不清我的面容,再想起这天发生的事,只会短暂的沉默,但绝不会哭了。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团你众多记忆中最似曾相识却又最朦胧不清的光影。
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大小姐。
时间是最厉害的,我试过,它能碾碎一切顽固的执念。
就像当初我竖指发誓不杀人,死了也不杀人一样。
易铭摇摇头,嘲讽地撇了撇嘴。
真的什么都抵不过时间。
我现在所说的话,也许只有今夜的风和天上的繁星能听见。
但我希望当你抚摸到风、抬眼看到星星的时候,能活成快乐、最快乐、最最快乐的那种人。
如果我有幸化成鬼的话,我一定夜夜护着你,神明都是信不过的。
还有……
易铭望着她闭合的双眼,露出无比虔诚认真的表情:“齐瑶,我喜欢你。”
他低头轻轻吻上了她的睫毛,嘴唇下移到鼻尖,到嘴唇,湿润的软绵绵传来的酥麻感,由上到下顺着唇边传遍全身。
假如齐瑶睁开眼一定能看到,易铭澄澈的黑色瞳孔里包裹着的自己。
易铭抱着齐瑶,悄无声息把她送回药堂大厅的床铺上,路上绷带几次裂开,胸口却一点也不痛。
师父说的对,只要有更疼的地方在作祟,原先的伤口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比骨髓更深的心脏。
就在易铭转身要走的时候,齐瑶手指微动,有种要醒的迹象,她眉头轻轻皱起,似乎做着什么痛苦不堪的恶梦。
易铭凑近看了看。
别丢下我。
他仿佛听到了齐瑶近在咫尺的耳语。
她手指又动了一下,离易铭的手掌只差分毫。
易铭猛地惊醒,迅速把手撤回来,逃亡般的跃出窗外,好像晚一秒钟世界就会崩塌。
齐瑶嘴巴微张,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路狂奔,气喘吁吁。
山林间的夜色依旧很美,荆棘丛里马蜂刺出最后一根毒针死在树叶上,
终于,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也许,从来就只是我一个人。
危险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易铭的体内,他蜷缩着身体,躺倒在山地深处的泥土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个因为太过疲惫而不小心睡着的小孩。
一个多月后。
苍白凛冽的冬季绕了一圈重新驻扎回这个世界。
鹅毛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仿佛要冻结天地。
齐府内,奢华的楼阁,黑曜石桌上的檀香木燃尽最后一缕孤烟,暖烘烘的炉子散发出温馨的夕阳色。
齐石睁开双眼,漠然的眼神就像屋外浓化不开的冰霜。
在浓密睫毛的遮挡下,让人难以看穿。
他披着厚实的毛绒斗篷,推开门,风雪呼呼的刮进屋内,火炉子绽放出更加鲜艳的颜色。
齐石的影子更黑了。
木炭燃烧着生命,发出微小的“噼啪、噼啪。”
那是它吐血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