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石想起小时候齐瑶这么形容。
他问女儿跟谁学的。
齐瑶噘着嘴,别过脸去,一脸神秘。
他偷偷瞄见,女儿嘴角带着努力隐藏的笑意。
他忽然好怀念那个时候,在南城齐府一家独大,守护家族无比轻松。
人念旧的原因之一,就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难题。
近几个月,齐府的经商状况急转直下,主要因为齐家世袭的官职在朝廷的权威已不足以让其他几家让路。
齐家先祖是随着祖帝外出征战的随营军师,用智谋帮助祖帝平定天下,在阴诡的尔虞我诈中翻云覆雨,过五关斩六将,立下赫赫战功。
当年,祖帝发布圣旨,祷告天下,承诺每一任齐家府主都可以作为朝廷的一品正文官,参政议政,掌握实权。
可几百年之后,渐渐有名无实,只能靠积攒多年的余威,活络经商。
时间呼啸而过的巨大车轮碾碎了曾经的辉煌,当初建立王朝基业的开国功臣亦然衰落。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想起了夏老丞相,一个在朝廷多年的盟友。
两位可谓是王八看绿豆,前几日他找到了齐石。
于是,一拍即合。
自古以来,最容易获得信任的纽带就是血缘。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奇妙联系。
夏老丞相发出联姻的请求,齐石欣然接受。
纵横交错的楼宇仿佛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巨人,阁楼上的白霜鸟,眺望着远方,雪没有尽头的下着。
齐石走过挂满冰凌花的石路,来到齐瑶房屋门前,犹豫再三,悬在半空中的手,还是敲了下去。
齐瑶坐在梳妆台的身影不由一僵。
“瑶儿,下雪了。”齐石一边说,一边轻轻关上门,屋外风刮雪的嘈杂声音嘎然而止。
他看着窗外:“你以前不是最喜欢下雪天吗?怎么不出去看看雪景?”
“以前太小,不懂事,什么新奇的东西都喜欢,落得一身狼狈。”齐瑶淡漠的语气。
阴沉的云贴着屋顶,房间显得有些阴暗,齐石此刻才发现厅堂里炉子黑漆漆,没有烧炭。
“你这的下人怎么办事的?竟然犯这种错误。”齐石说罢,就欲呼唤仆人过来。
“是我不想烧炉。”齐瑶望着他,轻声说:“爹,你来这不会就是来提醒我烧炉子吧。”
齐石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爹,你找到易铭了吗?”齐瑶突然问。
“没有,你说的那个地方,我命一百多个人来来回回地毯式搜索,方圆十里都找遍了,就差掘地三尺了,可连他一根汗毛也没看见。”齐石看着窗外的如落樱般的阵雪,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大概已经坠崖死了吧。”
“死了?”齐瑶双眸失神,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
齐石平平淡淡的“嗯”了一声。
“你有看到他的遗体了吗?”
“他是坠崖死了,尸首也许早四分五裂了,这场雪一下,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了。”
“没看到,就等于没死。也许他是在躲着我,又或许,他已经到南方了,开始新的生活。”齐瑶一顿乱猜。
窗户下,地面上,两人黑色的形状,像皮影戏中的人偶。
“别想了,瑶儿。”齐石打断了她的幻想,他来回搓着手:“我一大早来,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他哈出一口雾气,趁热打铁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寻门亲事了?”
“亲事?”齐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铜镜中僵硬的脸:“再过几年吧。”
她下意识地逃避现实。
隐约记得几年前自己还在舔着冰糖葫芦,打着雪仗的小女孩,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一个应该身穿婚服的少女。
记忆串联在一起,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齐瑶一直以为自己离为人妻、为人母这种无聊透顶又羞红面颊的事情,很远很远,远到十万八千里,就像太阳到月亮、黎明到黄昏的距离。
原来内心深处,她一直还把自己当成小女孩。
可她不是了,裙子变长了,头发也长了,身体还有某些莫名的变化。
多年前抱着的布娃娃如今早已丢弃在时光的角落里。
黑暗中不会瑟瑟发抖,夜晚也不会要求邻家婆婆哄着讲故事睡觉。
长大最毋庸置疑的证明就是:男女间羞答答、娇滴滴的爱情。
她喜欢易铭。
爱是一场浩劫,毁灭了她最初如童话般的世界,或者说拆穿了她美好的虚假世界。
“不能再拖了。”齐石不在拐弯抹角,单刀直入般说:“我已经替你找好了婚事。”
咔嚓,铜镜仿佛裂开了,镜中的美丽脸庞扭曲成两半。
齐石继续说:“那人叫夏沙衍,他是都城丞相的儿子,爹几个月前见过他一面,仪表堂堂的,听说他作风正派,你过门之后也是正房,前年他刚考中进士,你们俩配在一起也算是郎才女貌。”
“爹。”齐瑶忽然回过头叫他。
他直视着齐瑶。
她的瞳孔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蕴含着河流,仿佛无数把看不见的锐利针刺,正在一点点戳穿他薄弱的面具。
齐石扭头望着窗外,再不敢看她的眼。
两个人都不说话,尴尬的空气蔓延在冷冰冰的房间。
屋外传来震翅的声音,楼顶上,白霜鸟抖了抖布满雪的羽毛,远远的飞走了。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雪还在下着。
它飘落在冷凄的山谷;飘落在悲伤的河流;飘落在孤寂的苍穹。铺天盖地的雪白身体终将覆盖一切。
齐石背对着门窗,阴影笼罩在他半边脸上,沉默了片刻,他轻声打破了寂静,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我已经答应丞相了,提亲的人大概就这几天就到。”
铜镜中有泪落下来。
“你……你是我爹吗?”齐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阴影下苍老的褶皱,觉得无比陌生。
齐瑶哭着说:“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从不勉强我,让我自己选喜欢的事情,我现在明确的告诉你,这事我非常讨厌,我不想嫁,我死也不嫁。”
齐石出声劝慰:“瑶儿,你早该知道的,出生在我们这种家族,享尽荣华富贵,可也身不由己,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有接受一途。”
“所以就抛弃我了吗?”齐瑶苍白脸色上的漆黑眼瞳,流动着一种透彻心扉的绝望。
“这哪叫抛弃啊,只是嫁过去而已,我还是你爹,齐凌也还是你哥,什么都没变,要是想家了,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可以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抛弃,爹!”齐瑶哭泣:“一辈子啊,我的一辈子废了!”尖锐的声音令人心碎。
“一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好,有可能嫁过去你会更幸福呢。”齐石敷衍了事。
“不会的,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爹知道,可他已经死了。”齐石有些不耐的皱眉。
“他没死!”齐瑶声嘶力竭的大喊:“我说他没死,他就一定没死!”
“他死了。”齐石冷漠地重复说。
“你真烦!真烦!”齐瑶提高声音吼道:“我都说了他没死!”
齐石气愤地说:“瑶儿,就算假设他没死,假设他在南方活得好好的,你还准备一辈子不嫁人等着他吗!”
没有丝毫犹豫,快到让人觉得不真诚。“嗯。”轻飘飘的声音,像天鹅飘入湖水的羽毛绒。
齐石阴影中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握紧的拳头迅速暴起一条条青筋。
“白眼狼!家族供你吃穿用度,尽可能的满足你所有私欲,到了关键时刻,你却连一点用处都没有!几年以前正当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不想嫁人,我顶着周围所有人的舆论压力,让你一直自由到现在。
其他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孩子都满大街跑了,这么些年,我已容忍你到这种地步!你还想怎样?”
“你可能是想养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一个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齐石走到门口,叹了口气,大力的关上木门,发出一声巨响,仿佛要把门板摔烂,“这几天不许外出,你好好在屋里反省!”
重重的关门声,仿佛要隔绝原本就淡薄的血缘关系。
齐瑶还记得,小时候她被只小狗咬伤时,父亲皱着眉头,不停劝诫自己不许一个人外出,那种担忧的神色,恨不得自己能承担那些痛苦,温柔的来回抚摸着伤口,还一个劲地问,疼不疼?那天下午,他把那条带着白色花斑的小狗杀了,又把看护齐瑶的刘婆婆打了四十板,执行人下手好像很重,老人的右腿,在打到最后几板的时候断了。
后来,刘婆婆右手抚着齐瑶的头发,左手擦着她的面颊,眼泪总是擦了又流出来:“不哭,乖,孩子,不是你的错,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婆婆知道你的脾性,瑶瑶是个善良的孩子,不怪你。”
布满老茧的大手,有种带刺的温暖。
几天后,婆婆告老还乡,齐瑶看着她离开齐府时一瘸一拐的佝偻背影,想起婆婆讲的睡前故事,公主每天都开心的笑着,有戈戈兔子和果果狐狸陪着她。
随着婆婆消失的越来越久,公主不笑了,因为蒙面兔子和果果狐狸不会动了,它们如约般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一起变成了石头,永远永远不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