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留下来的军官站在街道口,笑着对面前阴影中的人说:“齐府主,真是多谢了,消息很准确。为老百姓除一大患,过几天向朝廷禀报,定记你一功。”
“这都是应该做的,”齐石轻声说,“况且没有你的英明指挥哪能轻易剿灭恶徒。”
军官讪笑。
齐石顿了顿,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场的有没有一个十八九岁,独来独往,看起来很有戾气的男孩?”
军官皱眉,想了想:“场面太混乱了,只记得有个十八九岁样子的男孩心脏被人挖了出来,特别惨,听人说是为了救妻子和女儿才甘愿送死的。”
“这样啊。”语气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失望。
“对了,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现在应该还在药堂养伤。”
齐石眼中一亮。
“你问这些干什么?”军官疑惑地说。
“有个朋友的儿子今晚出来游玩,到现在还没回来。”齐石一脸惋惜。
“但愿不是他吧。”
半夜街道的风有种莫名的凉意。
月亮往西边靠近了一点。
军官拱了拱手,轻声说:“军中规定,我不能离开军营太久,齐府主你也早点回去吧。”军官准备转身回营。
齐石笑容满面,拱了拱手说:“改天来我齐府做客,让我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军官同样笑着回应:“改天定去。”
齐石注视着越来越远的浑浊身影,春风满面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笑意在片刻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恶心的皱纹干瘪地挂在脸颊。
正午,药堂里依旧是忙忙碌碌,自从昨天晚上忽然背来两个重伤病人,就没消停过,主治医师到现在还未合眼。
炽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易铭脸上,人们来回走路的身体一会儿遮挡住阳光产生凉爽的阴影,一会儿又挪开身体,让刺眼的光重新笼罩易铭。
易铭闭着眼睛,红色的眼皮上就浮现出那些模糊而又明亮的光线,来来回回地射出收回、射出收回。
齐瑶像小猫一样,贴在易铭的脸颊旁边,出神地望着他,看了很久,以一种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温柔目光。
易铭睡梦中迷迷糊糊觉得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有规律地呼呼地喷在下巴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热气忽然消失,易铭觉得那股热气是惊慌失措逃离的。
目光所及,白色的天花板,眼光下移,是乌黑如墨的长发。
易铭看着假装熟睡的齐瑶,不经意地说:“我记得齐家大小姐睡觉呼噜打得特别大,今天怎么不打了。”
说完,从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噜声。
易铭那张冰雪般的脸上,突然消融解冻,露出冰层下温暖的河流。
如果齐瑶幸运地看到,一定会手舞足蹈地呼喊着画师,描绘这张甜柔无比的脸。
易铭低沉的声音:“齐瑶,醒醒。”
齐瑶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着懒腰,打着瞌睡说:“现在几点了啊?”
“别装了,你根本没睡着吧。”
齐瑶一瞬间变得精神,咬牙切齿:“知道你还说我睡觉打呼噜啊!你睡觉才打呼噜呢!不止打呼噜还流口水!”
易铭不再反驳,只是笑了笑。
齐瑶伸出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揉了三秒,忽然化掌为拳,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怎么回事?又受伤了,能不能注点意!医疗费很贵的好吧。”
“一点小事,没什么大碍。”
易铭回想昨天晚上的种种,觉得胸口一阵气闷。
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和四周匆忙的医师,心底有种从不见天日的深海里游到了阳光明媚的沙滩的幸福感觉。
易铭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双手撑着床板,艰难起身,齐瑶立马扶住他:“怎么了?”
“昨天晚上那个和我一起被背回来的姑娘在哪?”
齐瑶愣了愣。
“在哪?!”易铭摇晃着齐瑶的肩膀,语气焦急。
“在隔壁房间。”齐瑶说。
易铭摇摇晃晃站起身,齐瑶扶住他,慢慢走到隔壁房间。
屋里还坐着一个年老的医师。
易铭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女孩身边,俯下身,仔细看着女孩被白布包裹起来的腰间。
如果不是知道女孩有一个孩子,齐瑶甚至都怀疑易铭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没什么大碍吧?”易铭问医师。
老医师慌慌张张撵着他:“你快躺回去!她没什么大事,倒是你刚醒就乱扑腾!一会儿伤口感染就危险了!”
齐瑶听的脸色一阵煞白,二话不说,拉着易铭就往回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易铭嘀嘀咕咕念叨两遍。
易铭躺好之后,齐瑶好奇地问:“那个姑娘怎么受伤的?”
易铭省略大半把昨天夜里的事讲出来。
齐瑶惊呼连连:“好可怜!”
易铭露出凌惜的神色。
齐瑶忽然沉默,她歪着脑袋,表情肃穆,像一个警惕的侦探,她发出危险的信号:“你变了。”
易铭看着忽然变脸的齐瑶有些不知所措,“哪变了?”
“心啊,你竟然会担心别人,太不可思议了。”齐瑶轻声说:“小时候你说过那么多残忍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说什么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晚死不如早死。”
齐瑶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屁话啊。你知不知道这些话对我小时候的三观影响有多大!
现在你也觉得那些话不正常了吧。”
“那些话挺好的。”易铭一本正经地说,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浮现于眼前,睫毛贴着眼眶底部,在阳光下形成一条隧道般狭长的阴影:“你觉得我变了,实际上我没变啊。
我还是老做噩梦,还是每晚望着老槐树发呆,这些年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敢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如果不是师父死了,也许连这点变化都没有。”易铭自嘲地摇摇头。
齐瑶忽然想起爷爷去世的那个寒冷冬天,所有人都在外面举办葬礼。
只有易铭独自坐在空荡房间,背影黑的吓人,他像个石雕般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浓烈的孤独感从心底喷薄,孤独得就像是独自活在没有任何生灵的荒芜黑洞,被世界遗忘了的感觉。
齐瑶不知道怎么了,想到小时候的易铭就止不住地心酸。
“我说你变了你就是变了。”齐瑶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易铭笑着不说话。
午后的深秋,阳光也变得阴冷刺骨,街道旁树木的叶子慢慢枯黄,失去生命的光泽,风轻轻一吹,枯叶滴溜溜的转着圈,落到泥土里。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齐瑶望着窗外,没来由地问。
易铭想了想那种场景,一阵惶恐,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
她怎么可能死呢,身份尊贵,还有个那么厉害的爹。
天下人死光,她都不可能死。
可是如果呢。
这种想法本身就够让人伤心的了。
“会。”易铭说。
“所以我说对了啊,你就是变了。要搁以前你还不是说一堆冷漠无情的话。”齐瑶冷哼一声,露出胜利的表情。
易铭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他的额头上流出一些细密冷汗,他胸前的伤口好像皲裂开了,剧痛袭来,仿佛要把他拉回昨夜。
绷带下的伤口一张一合,仿佛在说,别忘了,你是要死的人啊,易铭。
易铭表面上仍然绽放着淡淡的笑意,努力装出开玩笑的样子:“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齐瑶看不到他微笑表情下隐藏起来的痛苦,倒真是玩笑的语气:“我干嘛要伤心啊。本姑娘离了你又不是不能活。”
撕拉。
伤口的裂缝更大了,药膏好像彻底失去药性了。
那就好。这三个字,易铭没有说出口。
隔壁屋里走过来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医师,提着药箱,说:“一号房,换药,麻烦齐小姐回避一下。”
“嗯。”齐瑶点点头,又关心的对易铭说:“好好配合医师治疗。”
易铭像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医师打开药箱取出一大堆白线、刮刀、镊子、细剪、启子,少量麻沸散,就开始拆解绷带。
“医师,什么时候能治好?”易铭望着在拐角处渐渐消失的齐瑶。
中年医师吓了一跳,惊诧地抬起头,从医十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重的伤换药时,还能面不改色说话的。
医师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快则半个月,慢则两个月,这要根据个人的身体素质决定。”
“太慢了,”易铭轻声说:“我想今晚就出门。”
医师大惊失色,瞪大眼睛说:“绝对不行,这太危险了!没有稳定的药物支撑,很容易引起伤口感染,一旦出现脓包,神仙来了也没救!”
“今夜我是一定要出去的。”易铭平静而坚定地说。
“你不要命了!”医师惊叫一声。
四周投来异样的眼光,像无数个火把一样,照的医师脸红心跳。
齐瑶远远的回过头,疑惑地看了看易铭的方向。
药堂大厅的隔音效果很好,她只听到里面有人莫名其妙的大叫一声。
“你不要命了。”医师压低声音又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