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要欺瞒官府,我们可是在给你翻旧案。”
苏雨月嘲讽一笑:“翻旧案吗?那可多谢了。”
府令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开始分布任务:“我需要调遣附近兵营的人和周边地域会武功的高手,最好把弓箭手都召集过来,两侧形成严密的包围圈,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杀死他。
“可这都需要时间。”府令面露难色:“这是个大难题。”
苏雨月沉吟不语,眉头紧皱一起,犹豫不决。
半晌,她说:“我有办法留住他。”
府令一拍乌纱帽,喜不自胜:“你如果有办法留他两天,事成之后污蔑官府的重罪我统统赦免,再赐你百两金银。”
“这些我都不在乎,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苏雨月脸上的那种怨念,像来自深渊里的某种狰狞恶鬼。
周围人的面容和动作渐渐模糊不清。
满树滴落的怨恨浇注灌溉成流动的泥石,它们在阴森的墙壁两侧翻滚,逐渐埋葬所有信仰它们的生灵。
人潮涌动的官府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如同空旷巨大的墓地。
河边的波流在风里无声起伏,齐瑶像一座快要坍塌的古老灯塔般摇摇晃晃地站在河岸上,她用力地把身体探出去,脚踝青筋毕现,长发被河风吹的黏到脸颊左右,连嘴巴缝隙里都掺着几根凌乱的头发。
齐瑶抬起头,用手拨拉开遮挡视线的头发,隐约能看见河对岸的黑色边界。
大概是隔得太远的缘故,所有目光尽头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神秘黑纱。
“姑娘,小心河边路滑,别掉河里了。”路过的大叔好心提醒。
齐瑶恍惚回头,习惯性地朝大陌生人笑了笑,应了声“谢谢。”又扭过头,眺望着对面河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沿着上游河岸,一道模糊的人影走了过来,由远及近,在越来越清晰的视网膜上显现。
阳光下的易铭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他整个冰冷的脸庞因为阳光照耀变得柔和起来。而这样温柔的面容让齐瑶急促的心跳也渐渐舒缓下来。
“你在看什么?那么认真。”易铭走到齐瑶身侧,站定,挽起她散乱的长发,攥在手心。
“看你,看你会不会出现在河的彼岸。”齐瑶依旧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我怎么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啊?”易铭一边看向齐瑶所望的地方,一边不以为意的笑嘻嘻。
齐瑶回过头看他,没搭话,她只是直直地盯着易铭,看了几秒,突然探身靠近,易铭的锁骨几乎已经贴着齐瑶鼻子喷出的凉气。
齐瑶发冷的语气:“你今天跑的还不够远吗?”
易铭沉默不语,他深邃似海的瞳孔里混杂着太多繁重的东西。
齐瑶看不清的这些东西,她捧住他的脸,无比接近他的眼睛,却什么看不清。
和以前一样,每次齐瑶无限接近易铭心底的时候,总会听到噗通一声,有什么庞然大物沉没在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只有等到易铭自己独处时,它们才会像妖怪一样张牙舞爪的爬出来。
“易铭,忘了吧,什么都别追,什么都别管,把罪孽都忘了吧,别再自己折磨自己了,咱们两个人安安心心、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就好了啊。”齐瑶拉着他的手,眼神中流露出的惶恐不安,没有任何虚假掩饰。
她如此卑微,像坠落在尘埃里的一朵花,一副很害怕很害怕失去他的样子。
齐瑶忽然哭了。
她是害怕到流泪。
她真的有想过万一易铭回不来或者说有天被仇人杀死,那她该怎么办,抱着他的尸体自怜自哀?还是嚎啕大哭?
刚刚齐瑶望向辽阔无边的河面,控制不住的想着这个问题。
“你怎么了?”易铭一头雾水地看着齐瑶,不断地用衣袖擦着她的眼泪:“不哭不哭……”
他轻抚着她的背:“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回答他的只有持续不断地呜咽声。
为什么哭?
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易铭一脸懵逼。
快要抓狂的时候,终于有声音响起。
齐瑶抬起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却是无比坚定的语气:“我们结婚吧。”
像是要变成一条绳索,以身躯为线,灵魂为锁,缠绕在易铭肩头。
齐瑶把脸贴到易铭的胸膛,双手环抱着他,易铭带着温度的心跳。
“砰砰砰……”像炸裂开的火苗一样急促地燃烧在齐瑶左耳。
左耳发烫延伸至整个脸颊。
易铭的喉结上下翻涌,心脏咯噔漏了一拍,耳朵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飞虫在嗡嗡地振翅。
那种混合起来的微妙声音在空气里放肆叫嚣。
“结……结婚?”易铭紧握着齐瑶的手,两手间的脉络满是汗水,黏糊糊的,被风一吹变得冰凉,“什么时候?”
齐瑶手上分泌的汗液好像更多一些,她努力撑起一个笑容,“就明天,只是个仪式而已了,不用买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也不用邀请别人,就我们俩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寒风忽然变了方向,把齐瑶的头发七零八落地吹向易铭,长长的黑发包裹着易铭,像要融合在一起。
“噗噗,你头发好长,都跑我嘴里了。”易铭手忙脚乱的一阵扑腾。
“行不行?”齐瑶低着头,肩膀轻微撞了下易铭的胳膊。
“什么?”易铭眼神闪烁,迷迷糊糊的语气。
“我问你明天结婚行不行?”齐瑶掐腰说道,鼓鼓的小脸像天边粉红色的云彩。
“齐瑶,太早了太早了。现在什么都不稳定,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连一个正当的活还没捞着呢。”易铭挠挠头,讪笑着,不敢直视眼前的那双亮晶晶眼眸。
“行不行?”齐瑶又问了一次,听不出语气。
“我……”易铭顿了一下,“呃……我……”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阴影中,齐瑶慢慢地把手臂从易铭怀里抽出来,她用力弯下嘴角,手臂停留在眼眶下方,紧接着那里就掉下几滴眼泪,衣袖一抿,淡化成一抹看不见的泪渍,她偷瞄了一下易铭,他的表情异常纠结,明明想要伸出手却又在靠近时回缩。
齐瑶是个敏感的人,她从小的生活圈子就很小,每天就是读些女戒、内训,无聊时会让齐凌捎带些违禁读物,也只敢藏起来偷偷看,每天练得也都是女红刺绣、画画烹饪之类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她与大多数女生没什么不同,总是多愁善感胡思乱想,她看着犹豫不绝的易铭,心里一直坚持的信念微微动摇了,就好像一切忽然都变成假的了,私奔是假的,被通缉是假的,来南方也是假的,她也还是那个不韵世事的单纯大小姐。
齐瑶不敢多想,只觉得胸口压抑得快要死掉。
易铭好像感受到了齐瑶的情绪,他僵硬的站在那里,张开口,却又慢慢闭合,话语仿佛一块凝固的坚冰,融化不开唇齿的厚度。
悠缓的河流、灰蒙蒙的云,路过的人,像稀释了大半颜色的模糊背景,在两人的身侧定格。
不知道多长时间。
易铭凝望着她,特别仔细地看着她,他看到齐瑶湿润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里广阔的只有自己,就像在与世隔绝的山林中,只有山林本身和在那之上的小小身影。
这种感觉,就像婴孩脐带和母体胎盘的关系。
就像太极中两个相互交融的圆点。
一种超越平凡事物的爱情。
“好,明天。”易铭握住齐瑶的手腕,放在自己脸颊上,又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擦拭她的眼角,他咧开嘴笑着说:“不许哭鼻子。”
齐瑶呆懵地看着易铭,愣了一两秒,点点头,破涕为笑。
易铭手臂上移,轻轻拍揉了下她的头顶,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啊。
“但我们要先搬家,”易铭微微一笑,转过身朝着没住多少天的家走去,说:“今天晚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齐瑶没有问为什么,就像早知如此般镇定。
风携卷着河边水流的味道,湿漉漉地吹向两人。
隔天清晨,易铭和齐瑶收拾大大小小的包裹准备离开家。
天蒙蒙亮,天空像一片蕴含生命的灰蓝色树叶,乌云在遥远边界的两头,轻擦了下,于是,露出了藏在叶子脉络下的太阳和月亮,它们是两只黯淡的萤火虫。
易铭轻轻推开门,远处的风景渐渐扩大,熟悉的身影像钉子一样刺痛眼膜,下意识想要关门,手掌却僵硬不动。
一股窒息般的心寒翻涌上来,记忆依旧清晰地回放在那里,如同千万根尖刺随着时间流逝在皮肉里越扎越深、越刺越疼,再也拔不出来。
半响。
仿佛消失了所有的声音,整个世界陷入到一种死的寂静。
察觉到异常,齐瑶提着大包小包从后面走出来:“怎么了?”
她看到易铭苍白如纸的脸庞,顺着目光,同样看到了远处站立的苏雨月。
她张了张嘴,没有时间适应情绪的巨大变化,带着像姐妹一样的喜悦又像木偶般茫然地语气:“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