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月和往常一样平稳的语气，甚至带着点笑意，只有最后的尾音稍微地颤抖，就像一艘破了洞的船，悲伤流涌进舱门，沉没是早晚的事。
“你记得？”易铭沿着往事前行，站立于苏雨月的一米之外。
苏雨月快速地打断：“我不记得，我才不记得，你说的是什么啊？易铭你快闭上你的臭嘴，然后原路返回，别再讲这些傻逼故事了！我听够了！”苏雨月越来越大力推嚷易铭，镇定的伪装分崩离析，她嘶吼着叫嚣着：“你以为你是戏子啊？演戏演到姑奶奶面前了？你TM杀手，老子还是王母娘娘呢！上瘾啊？你别演了！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像。”她哆嗦地抖着嘴唇，语气颤的厉害，抖落的一字一句，就像雨中飘零的凋花。
“其实我演的挺好的，你知道吗？这张脸表面伪装着金玉，内在却满是败絮。”易铭自顾自的说话，像陷入魔怔的疯子：“从地狱逃出来后，我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封到一个小箱子里，我拿着纸条封印了它，就像神话故事里神仙封印妖魔一样，我在上面写，对不起，所有被我杀死的人，真的对不起。我通过梦境把纸条一张张地寄往墓地。就这样一张轻飘飘平凡无奇的纸条，忽然因为这几个字而变得深邃沉重。而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也都被锁了起来。”
易铭停顿了一下，思绪仿佛回到了几天前的大雪。
“可你出现了，寻着十年前的记忆的印记找寻过来，仿佛一个逃不开的劫，我绕来绕去还是逃不过。箱子的锁印破了，记忆原封不动的回来了，它们依旧崭新，就像我当初封印它们时一样崭新。”易铭抽搐了下手指，闭上眼睛三秒，又缓缓睁开：“对不起，是我的罪，是我杀了……”
未说出口的，同样无需说出口的残忍。
话语回荡耳边，易铭重重的一瞥，苏雨月瞬间觉得仿佛坠入冰窟，好似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当初……当初你救我是不是因为看见了这个痣！是不是？！”苏雨月指着眼角下的淡黑，大声咆哮。
易铭不可否认地点点头。
“滚回去！我让你滚回去！”苏雨月眼睛通红咆哮：“你怎么那么贱！我给你讲的结局不好吗？！还过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说吗？我没办法啊……”易铭眼角两侧有泪流出来，视野被泪水淹的一片朦胧，他用手指着胸口窝，心脏的上方：“它总逼着我说，它总逼着我说，说我是混蛋，说我不配活着，我TM算什么啊，每天活得那么累。可齐瑶……齐瑶，我放不下她。”易铭语无伦次的说着，攥掌为拳敲打着心脏，仿佛要把震动的频率击碎，他扭曲着脸庞，像疯了一样。
透过那张悲戚的脸，看到灵魂深处伤痕累累的疤痕。
苏雨月一直有一个心结，当父亲死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记忆中她趴在冰冷尸体上奋力哭喊。
而另一旁默默无闻的易铭站在狭隘拥挤的人群中，偷偷用匕首扎刻手心。
“杀了我吧。”
十年前就想说的话，如今终于说出口。
易铭把手伸进腰间口袋，露出寒冷的锋芒，他翻过匕首，锋利的匕刃面朝自己，易铭犹豫了两秒，还是递向了苏雨月。
苏雨月绝望的目光看着易铭，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就像几天前，苏雨月天真清澈的眼神也是这样凝望着他。
苏雨月抬起手停在半空，同样停了两秒，却调过头用手背擦干眼眶里的泪。
她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苏雨月笨拙的背影，踉踉跄跄几步，轻易地甩开了易铭。
易铭望着苏雨月越来越淡的背影，喉咙像塞了根巨大且尖锐的鱼刺般，想要说出的话拥挤在嗓子眼，变成了模糊不清的音节。
看着她越来越远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易铭总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苏雨月了。
实际上，易铭早就想过这种结局。
他预料到苏雨月下不去手，她一个女孩子连大一点儿的虫子都不敢踩，更何况杀人流血呢。
想到这，易铭忽然有些鄙视自己，利用善良懦弱的人心，来为自己强行开脱。
命运，你看，我让她杀的，她自己不动手，怪谁？
易铭，你这个……
混蛋。
我本来就该死的，可活着才能赎罪。
易铭总能找到新的理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为了齐瑶。
只是为了齐瑶。
跨出灰蒙蒙的城门，苏雨月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野鸽子，找不到任何能够抚慰自己的地方。
她擦着仿佛永远流不完的泪，蹲在城门角哭泣，仿佛几分钟时间兜转回了乞丐的身份。
实际上，关于父亲，苏雨月想不起什么实质的内容，只能隐约感受到父亲因为年久失修而逐渐消亡的爱。
就像白纸黑字中缺失的一段文字，根据前后文，知道了它的意思，却不知道它具体写了什么，突兀的苍白。
毕竟，隔了十年。
可那时的恨依旧清晰在五脏六腑肆虐。
恨总是比爱长寿。
恨容易被人记住，而爱本身就是遗忘。
苏雨月小小的身体里满是仇恨的种子，她想杀了当时杀死父亲的凶手，让他和父亲一样，躺在肮脏的地上，被众人围观议论，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瞪眼望天，让他的亲人也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死。
苏雨月很快就后悔了，后悔当时没有用匕首捅入易铭的心脏。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毫不犹豫。
我要报仇！
苏雨月心底呐喊。
我要杀了他！
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苏雨月像疯了一样跑遍大街，揭了路口上所有大大小小的官文告示，引得街上众人侧眼观望，她随即呼哧呼哧地跑到衙府门前，用最大的力气把厚厚的一沓官文告示扔在门堂鼓上。
砰的一声，纸张纷纷扬扬散落一地，像大片大片的雪花。
有人怒气冲冲的从大门中跑出来责骂，见她一句话也不说，便压着她进去。
她低跪着，有人按着她的头，除了脏兮兮的地板什么也看不见。
“大批揭榜，扰乱地方秩序，还把官文扔在地上藐视官府，触犯朝廷明规律法，把她压下去吧，老规矩，有钱罚钱，没钱剁手。“
说完，两个八尺壮汉拖拽着苏雨月走。
苏雨月高举手臂。
大厅上的人斜瞄了苏雨月一眼，冷冷地说：“犯人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苏雨月抬起头一脸镇定，说：“我是来报案的，为让大人迅速办理此案，不得不出此下策。”
“哦？是何案啊？”
“杀人案，十年前安夏镇街头横尸一案。”苏雨月冷静地说。
“十年前安夏镇？什么鬼案子？”府令官转过头问站在一旁的副官。
副官俯身低头私语。
“当年这案子早已被定为……悬案，现在翻什么旧案？狗屁不通，我看你是吃饱了没事做消遣本官的，把她压到地牢吃点苦头，三日后再谈审罚。”黑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高高在上的太师椅往后挪了挪。
按着她的人，向后狠拽着她的头发。
“杀人犯是易铭！”苏雨月大声喊叫，犹豫了两秒：“和他一起的，还有齐瑶。”
空气在一瞬间冻结凝固。
仿佛隔了一百年，黑影重新坐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们在哪？”
椅子剧烈的抖动，长廊间的火光大幅晃荡，忽然太师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就像是风中之烛的悲鸣。
“我问你！他们在哪？”府令大声咆哮，胡子吹的老高。
苏雨月忘了嘴唇的拨动，甚至忘了发出的是什么音节，那声音更像是一种血腥的兽语，带着一种背叛的意味。
野兽吗？
管他呢。
杀父之仇大于天。
周围的黑影忽然都动了起来，像丛林中饿了三天三夜的狼群突然嗅到血肉的味道。
密密麻麻的虫子从黑暗中呜啦啦地凭空冒出来。
它们的牙齿咬合在细嫩的皮肤上，抽离出所有的善良和懦弱，又顺着每一条神经动脉，迅速麻痹每一个脑细胞。
他救了你又如何？
她是你的好姐妹又如何？
为了父亲，为了本该美好的过往。
由仇恨组成的参天大树，每一根枝叶上都流淌着黏稠的血。
府令腔势很足，他对着下人大喊大叫：“松开，都给我松开，别把人姑娘吓坏了。”
悬在苏雨月头顶的影子消失。
手指松开的瞬间，隐隐作痛的发根有种炸裂开的感觉，酥酥麻麻，从头皮疼到每一根发尾。
府令终于从太师椅上移驾，他正眼打量苏雨月：“那个凶犯知道你来这里告密吗？”
苏雨月说：“有可能。”
府令扶额。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据我所知，此凶犯轻功了得，性情又是极端狡猾，而你既然来报案，想必也了解一点凶犯此刻的大致情况吧，你详细跟我说一下。”
苏雨月说：“我只知道他住在郊区河边，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