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好,”齐瑶转身走到房门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一会儿苏雨月要走了,吃完饭送送她吧。”
巨细无遗的阳光下,她的声音犹如山谷中的回响,震得易铭脑袋发懵,他僵硬地笑了笑,在那瞬间易铭仿佛听到哗啦啦的血汨流过太阳穴,又仿佛罪犯脚腕上的铁链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
咔嚓。
易铭抬头想要说些什么,齐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如果不告诉她,这辈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谁杀死的。
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可如果……
可是齐瑶。
齐瑶……她会怪我吗?
易铭说不清这种感觉。
他不想告诉苏雨月。
却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可能是逃脱牢笼的唯一办法。
易铭和苏雨月的关系,就像骆驼和稻草的关系。
苏雨月就像是这最后一根稻草,不偏不倚的压在心口。
如果拿下这根稻草,骆驼会不会活下来?
易铭会不会卸下载满罪孽的重担?
客厅,餐桌。
和往常一样的场景,齐瑶和苏雨月勾肩搭背的坐在一起。
易铭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
“要不要尝尝这个?这个是我的拿手菜。”苏雨月夹起一个扁条形的东西往齐瑶嘴里送:“啊,张嘴,乖。”
“啧啧啧,难吃。”齐瑶故意大声说出来。
苏雨月筷子一拍,眉毛怒立:“我那么用心做的菜,你敢说难吃!我娘还夸我做饭最好吃了。”
“开玩笑的啦,哈哈 。”齐瑶笑着说:“你做的最好吃了。”
“好吃吗?好,这一盘都是你的了。”苏雨月把盘子快速地推到齐瑶面前。
齐瑶终于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坐着的人形物体:“易铭,她欺负人。”撒娇的句子,平淡的语气。
就像地痞在说,她欺负人,你,没错就是你,帮我打她。
易铭沉默地坐着,头顶上仿佛漂浮着阴沉的乌云,自带隔离层的少年脸上写着两个大字,忧郁。与身边的青春和靓丽格格不入。
易铭被齐瑶摇晃着,才恍如隔世般猛地惊醒:“怎么了?”
一股无名火从齐瑶心中燃烧:“你说怎么了?”
“哦哦,洗碗洗碗。”易铭起身,刚要端盘子,发现几乎都是满满当当的菜,于是,他拿起筷子,夹起扁条形菜系:“不能浪费啊,还有这么多呢。”说完,不管不顾一个劲儿的往齐瑶嘴里塞。
“欺人太甚!”齐瑶攥紧拳头,一副要掀桌子的样子。
易铭按住齐瑶的肩膀,温柔的语气:“别闹,桌子很贵的。”
齐瑶小手捶打易铭的胸膛,明明是愤怒的语气和姿态,不易察觉的嘴角却在微微掀起。
苏雨月哈哈大笑,她一笑,左眼角的痣,就会淹没在笑容的褶皱里,就像时光缝隙里潜藏的苦痛。
只有易铭被快乐有意的避开了,他不懂为什么。
但也只能跟着微笑。
无数美好的瞬间,就像呼啸而过的微风,从发间到指缝,快到让人不敢眨眼,就消失殆尽了。
对易铭来说,快乐消失的形式也如此简单,苏雨月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一边伸懒腰一边打了一声巨嗝:“好饱啊。”
没有说出口,但一定谁都听得见,我要走了。
齐瑶去开门的时候,冰冷的寒风卯足了力气狠狠地砸到三人脸上。
“不多留几天吗?”齐瑶惋惜地拉着苏雨月的手。
“不了,不了。”苏雨月笑了笑,慢慢抽开手。
齐瑶的脸上掺杂着惋惜和担心:“你一个人能去哪里呢?要不暂时留下来,找到安身的地方再离开也不迟啊。”
“真的不用了,天下那么大,自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不能天天在你们家白吃白喝啊。”苏雨月眼神中闪着倔强的光,她大力摇晃着齐瑶的肩膀,连带她的小脑袋也随之微微晃荡:“别小看我啊,我是谁,我是大名鼎鼎的苏雨月苏大侠啊!不要用一副离开你我就会饿死的眼神看我!”
齐瑶捏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愣了两秒钟:“我还是不相信。”
苏雨月疑惑歪头。
齐瑶平静地说:“不相信你不会被饿死。”
苏雨月脸色僵硬,二话不说,转过身往前走。
在她视线消失的瞬间。
易铭下意识抬手,想要抓住指缝间溜走的左眼的痣。
苏雨月忽然转过身来。
齐瑶迈出的腿凝固在半空又失重回落。
苏雨月抬起头环视一圈,望向周围的风景,目光扫向曾经住过的房屋,最后停留在齐瑶的脸上和她几乎跨越了整个院门的步子上。
“这条河我记住了。”苏雨月隔着空荡荡的气体,大声喊:“放心,我沿着河岸走,饿死前一定爬回来。”
她蹦蹦跳跳的走,兴高采烈的走。
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无声的背影仿佛在说,再追就打你哦。
阳光映照在她身侧,而她的样子孤零零地映着河畔。
河面上浓缩的影子,在波流中映衬出八岁的高度。
锋利的时光穿透十年的距离,在易铭的心脏上拉扯出一道一米多长的伤口。
一米多长的悲伤。
齐瑶回头时,易铭不见了。
他像寒风中包裹的雪花一样,轻拂天际,落地无痕,在眨眼的瞬间消失。
齐瑶没有大呼小叫。
她站在原地,保持回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站了半分钟。
站到鼻子发酸,站到眼泪流出来。
在那三十秒里齐瑶忽然回想起易铭曾经讲过的故事,那个关于左眼,关于痣的故事。
沿着无限延伸的蜿蜒河流,耳边呼呼的风吹水声,眼中终于浮现出浅薄的人影。
苏雨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便看见易铭朝着自己奔跑。
“苏雨月。”易铭平稳的呼吸声。
“干嘛?”苏雨月望着易铭身后更远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你找我有事吗?”
易铭轻声说:“我陪你进城吧,城外不安全。”
苏雨月疑惑地看着他,轻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整个世界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脚步和水流的混合音。
河边好像格外冷,风刮在脸上,迅速凝出一层淡淡的水汽。
沉默着走了很久很久,城门高大的轮廓线映在地平线。
易铭不知如何开口,却不得不鼓起勇气找合适的理由开口,扭头却发现苏雨月耳廓上丑陋的冻疮,醒目地趴在那里,像肥灰的肉虫一样。
“你很冷吧?”易铭憋了半天的话,因为在温热的嘴巴太久,呼出时,变成一大团飘忽的白气。
“不冷啊。”她在一旁同样大口大口的白气。
之后,又是咯吱咯吱和哗啦哗啦的交响乐。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故事吗?”易铭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苏雨月,那就是我。”
那个罪孽深重的男孩就是我。
“哦……”苏雨月拉长音,忽然停顿,无比惊讶的语气:“啊?!我说呢,你这种沉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逼着我说不存在的结局。”
苏雨月又神经大条地说:“所以你是个杀手咯?”
易铭沉重地点头。
“我不信,你露两手让我瞧瞧。”苏雨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副看街头把戏的样子。
而易铭竟真的缺心眼般掏出一把匕首,在手指间迅速翻出层层的锋花。
苏雨月敷衍说:“好厉害……”她一边说一边继续走,走的很大步,摊手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可关我什么事?”
苏雨月就像预感到结局的潘多拉,努力避开缠绕自己命运的魔盒,尽量不去想那天晚上关于杀手的故事。
易铭望着她的背影,悲凉翻涌于心间,他站立不动,不再去追,直到苏雨月觉得身旁空荡荡,回头却发现他已经落下了半条河的距离。
苏雨月不知为何不敢喊他,不敢让他跟过来,她停了一秒钟,视若无睹,继续向前走。
“苏雨月!”易铭很轻又很重的语气。
风把声音吹入耳腔,充挤狭小的空间。
易铭略带悲伤的复杂目光凝视她的背影:“你记得十年前在安夏镇长街上的场景吗?躺在地上的尸体?你知道吗?当年我也在在场,我看到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女孩,她左眼角下有黑色的淡痣,她哭的很大声……”易铭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像孤狼趁着夜幕揭开了自己的伤口,疼到颤栗。
“苏雨月,你是她吗?”
“易铭,你开玩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