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月带着一种玩笑的语气,甜美如花的笑容。
易铭却觉得这个笑容特别残忍。
易铭在想,如果早知道和齐瑶在一起会有重重阻隔,我还会坚持吗?
也许,一开始就会逃得远远的,甚至会避开与她的一切行迹。
但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呼唤,我不后悔。
哪怕知道结局,我也还是会救她,还是会喜欢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和她在一起。
那种无法控制的爱。
如同所有动物赖以生存的本能。
如同铺满天空的候鸟,扶摇着群风,栖息于温暖。
如同蜿蜒流转的江水,总会漫流向大海。
如同清晨时,永远准时升起的万丈光芒。
“当你们看到江边城外那一幕幕美好的初遇时,我就已经看到了注定悲伤的结局。”
易铭疑惑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了,而且都这么腻了,为什么还要看?”
“今天突发奇想,想怀旧一下,怎么?不行啊!”苏雨月咧开嘴角俏皮地笑了笑,但她的眼睛没有笑。
她的目光穿过易铭,穿过人群,穿过舞台,穿过一切有形或者无形的物质。
停在远方,停在模糊不清的光阴中。
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单薄的絮叨,像夏日里烦烦索索的蝉鸣。
月儿,以后不许再打别的小孩了,听到没有?
女人一边向旁边的大人赔礼道歉一边教育苏雨月。
娘,他说爹是坏人!他说爹死的活该!
苏雨月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眼泪。
……
月儿,不要说客人的坏话,不然我们的生意会很难做的。
回家路上,女人推着卖草鞋和花的木车。
娘,你没听到他们说的话有多难听吗?我已经很客气了。
苏雨月一边不耐烦地翻着白眼,一边用手搭在木车的左侧默默使劲。
……
月儿,娘今天没挣到多少钱,这个馒头是院里刘婆婆给你吃的。
女人一脸歉意,疲倦的细纹拥皱在一起,像凋零枯萎的花朵。
娘,我真的不饿。
苏雨月把馒头推向母亲的一边,然后用手按住。
女人想推过去时,却怎么也推不动,她年老体迈的力气不知何时已经没有女儿的手劲大了。
……
娘,你怎么又哭了呢,以后等我长大挣钱了,天天让你吃大碗的酱肉面条。
女人擦拭眼泪,破涕为笑,嗯,我们家月儿最孝顺了。
某天,女人过劳死了。
很安静的死了,苏雨月去探她的鼻息还以为她在睡觉,她探了整整三分多钟,手臂僵在母亲的鼻子上直打哆嗦,她听院里的老人闲聊说,人最多能闭气九十多秒。
她没想到娘这么能闭气。
苏雨月左耳贴在母亲的右侧胸口上。
那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像一片荒芜的坟地。
真凉。
凉得像冰块一样,有些冻耳。
愣了半晌……
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像是在听一块石头。
苏雨月脸色煞白,一字一顿地说,老天爷,去你大爷的。
随即扑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河水流逝干净,流星坠落留影。
苏雨月凝望虚空,她仿佛看到母亲拉着年幼无知的自己,站在台下兴高采烈的鼓掌,小小的眼睛遥望着穿梭于故事间的戏子。
下一个场景,却看见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戏台下,站了四年。
娘,对不起。
苏雨月站在时光门外轻声低语。
易铭抬头望向天空,漆黑如墨的夜,映照不出人们的影子,又仿佛所有人的影子都跑到天上,组成笼罩世间的昏暗。
吵闹的长街,吹来一阵风,烛火左摇右晃,浓郁的红色烛影飘荡在易铭脸颊上,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说你能预见未来,我也相信你。”易铭轻声说:“所以,你能准确回答我的问题吗?”
苏雨月夸张的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笑的眼痣也消失,连肩膀都在发抖,仿佛在问,你在开玩笑吗?
易铭在那一瞬间无比希望她不要搞怪,而是真的能够端庄的站好,说,我能预测未来。
苏雨月慢慢站直身子,眼睛的余光里捕捉到易铭细微末节的表情,一种虔诚的认真。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预测故事的结尾,好不好?”
“你说说看。”苏雨月面容一秒变得慎重,她莫名觉得自己还是严肃对待比较好。
易铭回想起往日的种种,压住悲伤,把故事简略地说出口:“从前,有个男孩杀了好多人……”
易铭感觉有大把大把的热汗从头皮沿着发丝蜿蜒而下,打湿路过的所有地方,汗水像鼻孔里发作的绒毛,沾染的部分都变得细细痒痒。
易铭尽量用一种平常说话的语气讲述过往。
苏雨月左耳紧挨着离易铭五厘米的地方,用心倾听着。
半晌。
“你说他们的结局是什么?”易铭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从起伏不定的胸腔里阵阵传来。
苏雨月注视着易铭,看了整整三秒钟,看到最后笑了起来:“他会躲藏的很好,一点一点融入平凡人的生活,与周围人和睦相处,没人发现两人的秘密,然后,男孩和女孩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一直到老。”
她的声音轻快明亮,像鸟儿吟诵诗歌。
“是这样吗?”话语中易铭深藏的惶恐几乎要溢浴出来。
“是这样的。”苏雨月挂着让人心安的甜蜜笑容:“一定是这样的。”
易铭仿佛一只得到慰藉的野兽,他感动地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这结局很好。”
他一辈子都记得当时苏雨月的脸,那张散发着花香的笑容。
阴影中,齐瑶偷偷瞟了易铭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戏院演出的很快,很多人眼眶湿润,都评价说演得不错。
撤下戏台,月色高升。
人群渐渐散离,从天空中往下看,人们匆匆离去的脚步像无数沙粒被狂风逐渐抚平。
深夜,易铭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亮着烛灯的街道尽头。
回去的路上。
“齐瑶,还没哭够啊?”苏雨月大笑着拍下她的肩膀。
“她们戏演得太好了。”齐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嘤嘤的哭泣,悲愤交加地说:“最后为什么都死了呢?太不公平了!”
“是啊,演得好啊,死得太不公平了。”苏雨月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废话,年年次次一遍一遍的演,不熟练都不行啊,至于公平,这本身就是笑话。
齐瑶扭头,瞪着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对苏雨月说:“倒是你,你为什么不哭?”
齐瑶因为某种原因自动忽略对易铭的询问。
天都知道,易铭是不会哭的。
“我是冷血动物,不会被感动的。”苏雨月挑下眉头,戏谑地笑着说:“所以小心点,别哪天被我卖了,还帮我数钱,哈哈哈。”她放肆的大笑。
“好,我小心一点。”齐瑶一副当真的表情,赶忙跑到易铭身边,连带着动作也变得谨小慎微,苏雨月哭笑不得,她追上去,然后用一个大大的、温暖到窒息的熊抱治好齐瑶的心理阴影。
苏雨月望着天空,像一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说:“看戏的时候呢,一定不要对戏里的人抱有感情啊,因为戏里的人死了,戏外的人可还活着呢。”
齐瑶听到这句话,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啊。再说如果不投入感情,岂不是太对不起那些拼尽全力去表演的人了?”
说完,她用余光扫了眼来时的路,身后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投影下来。
无形之线牵引着众生的一举一动,
正如戏子背后策划指挥的班主,
候鸟向南迁徙的大自然规律。
一切事情都是有缘由的。
风雪来临前,天边翻涌着黑色的云团。
黑暗遮蔽月光时,每个跳动于世间的心脏不由得停止。
那种深埋心底的不详预兆,压抑的不安感,笼罩在人们的头顶。
紧握丝线的命运之神,执着冷漠的手,一点点裁断渺小生命的灵魂。
人们哭喊、悲痛、绝望,命运充耳未闻。
哗啦一下,大手冰冷又决绝地捏碎他们的眼泪和希望。
命运漠然的面孔,恍若硬石,浮现不出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黑暗中,一座无尽延伸的牢笼,它从南方的地界笼罩于北方的河边。
只为伤害这个绝境的男孩,不肯罢休,不依不饶,仿佛要活活把他逼成恶鬼。
潮水般的黑暗铺天盖地地涌来,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易铭在无边无际的牢笼里听不见、看不见,感官消失了作用,时间消失了概念,压抑的孤独从四周喷薄而出。
易铭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小屋,像是独自活在没有任何生灵的荒芜黑洞,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感觉通过梦境又回来了。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呼喊。
声音在遥远的天边响起。
易铭。
易铭。
易铭。
一声一声越来越接近耳膜的呼唤。
颓圮的世界像镜子般皲裂,出现一条条细密的裂纹,蜘蛛网密布黑暗边界,远处传来的声音拿着一把浩瀚无垠的巨锤,不断大力地砸着这个牢笼,最后完全崩碎。
已经有多久没做过这种梦了。
易铭坐起身,晃了晃脑袋,耳膜上仍有回音。
望向门口。
眼界一半昏昏沉沉在暗影中纠结,一半清晰地在阳光中苏醒。
门口是齐瑶立于门侧的轮廓。
她带着阳光走过来,慢慢打开窗户。
耀眼的光芒刺激着眼球,纯洁到一种干净的感觉洒落在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没有以前的灼烧感,反而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像一双手反复温柔的抚摸。
那些无辜的人,他们原谅我的罪孽了吗?
可心里的负罪感却没有丝毫减轻。
“睡的那么死,我叫你好几遍都不起来。”齐瑶半掐着易铭的脖子,小幅度地摇晃他的头:“你没事吧?”
“没事。”易铭笑着扒开她的手,轻轻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