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刺痛的感觉,从清晰的疼变得越来越麻木,渐渐地像是跪在两个石头上一样。
黑漆漆的云又重新覆盖住月亮,像是一个轮回。
更黑了,在没有星光的夜空里,仿佛全世界于同一时间熄灭了烛火。
那种铺天盖地的黑暗卷土而来,孤独又寂静,前一秒还锃光瓦亮的月光,现在就像在世间永远消失了一样。
“我现在最恨的不是你,”祝小鸯望着跪在阴影中的易铭,后悔地说:“而是当时优柔寡断的我。”
易铭看见她好像在抬手抹眼泪,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恍惚间,身前的黑影虚晃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寒气像暴风一样席卷到易铭面前。
祝小鸯发疯了般用瘦小而布满老茧的双手,掐向易铭的脖颈。
易铭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反应过来,他双手反握住祝小鸯的手,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到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
“小鸯,对不起,齐瑶在等我回去。”黑暗中,易铭的眼睛闪烁发光,他用右手支撑地面,慢慢站起来,抖了抖发麻的腿,对着祝小鸯的方向弯腰鞠躬,郑重地说:“对不起。”
说完,一个转身像鱼一样,潜入深黑冰凉的海里。
庭院的侧门,齐凌看着易铭消失的身影,安心地长舒一口气。而他身后大群听到声响赶来的家丁不解地看着少爷。
祝小鸯趴在满是冰雪的栏杆上痛哭流涕,眼泪顺着下巴,啪啪地流落几滴,融化出几个深深浅浅的黑色小洞。
姐姐对不起。
我很没用吧,我特别想为你报仇,可我真的很废物啊。
她看着四周空荡荡的,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一种幻听突然在耳畔回响,那是姐姐的声音,祝小鸯,还来得及,去报官吧,他不是杀人犯吗?
让官府惩罚他。
可小姐也在他身边,会不会连累她?
齐瑶已经鬼迷心窍了,你是在救她啊。
一个问题,就会有一个答案,祝小鸯自言自语,想通了很多事。
她像离弦之箭般跑出齐府,一路跑到昨天新搬来的附属衙门,长长的一段路,她丝毫不觉得累。
幽暗的火光在墙壁两侧一闪一闪,就像鬼魅一张张阴森森的脸,越往里越看不到光,走廊悠长的犹如没有尽头一般,阴冷的寒风从黑暗深处吹来,冻僵人的灵魂。
“他们人在哪?”黑影问。
“南城。”小鸯回答。
“他们将去哪?”
“不知道。”
黑影在门后轻轻地笑。
盛大的蛛网在昏暗无光的地底编织。
南方的天空上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幕布。
而飞蛾又能逃向哪里。
清晨,人们陆续踏上旅程,小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去私塾上学,商人一大早起来开铺做生意,农民出城。城市庞大的支架,有条不紊的运转着,天空的云收缩、起伏,传来腐烂呼吸的声音,像杂破不堪的风箱,呼扯呼扯。
一队骑兵,从南城最深处奔向城门,引的不少路人探头看去。狂野的速度,如同雪崩一样暴虐,席卷周围任何胆敢靠近他们的人,铁骑仿佛要踏裂古朴的白灰石板,发出战栗地“锵--锵--”声,两旁的行人、小摊贩纷纷避开。
有些手脚不麻利的小贩,摆放的小玩意、丝线首饰,都被踩成一片片圆扁的破铜烂铁。
清晨的光,照射进颠簸的马车。齐瑶端详看着对面歪头靠坐的易铭。
静止的容颜。
有种安静的美。
真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耳朵是耳朵,整个五官无可挑剔,完美无缺。
齐瑶一脸花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男女智商为负。
她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了,仍然兴趣盎然。
易铭偏头靠左,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潜意识里躲避着温热的阳光。
她一屁颠一屁颠地挪过去,又轻手轻脚的想把他脑袋搬到面朝阳光的地方。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强烈的白光汹涌地笼罩整个眼界。
视网膜都变成了炽烈的白色,仿佛鹅毛大雪乌央乌央的铺满了眼睛。
易铭想别过头,却发现脖颈间僵硬如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你干嘛?”
“你醒了啊。”
“光那么亮,想不醒都难啊。”易铭摇头苦笑。
齐瑶讪笑了声,挠挠脑袋:“我是看今天天气不错,让你享受一下冬天里难得的阳光。”
“你这种鬼话也就只有我这种傻子信了……”易铭揉了揉额角,偏头看着齐瑶,笑容在嘴角微微地显现,他冰冷的脸庞此刻柔和的绽放开,如同窗外明媚的光一样。
易铭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齐瑶,莫名觉得很感动。
“齐瑶,以后我也要好好的生活了,每天晒晒太阳,看看花,拔拔草,玩玩泥巴,”易铭呼出一口气,胸膛瘪了下去:“和你一样,正常的生活。”
“哈?”齐瑶如玉的小手招呼到易铭的脸上,捏来揉去,关注的点却不是他所说的好好生活:“你说!我什么时候玩过泥巴啊?”
“小时候,我看到过,我好像还听见你说,那几滩泥巴,分别叫小黑、小黄和小红。”易铭同样反捏过去,把她软乎乎的脸蛋揉虐成各种形状。
“我不信。”齐瑶往后仰头,脱离了魔爪。
“你不记得了吗?”易铭露出惊讶的神色。
齐瑶靠在座椅上,歪头,翘起二郎腿,拼命地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却有点心虚:“真的假的?”
易铭,你一直都在注视着我吗?
是什么时候?
不曾离开的目光,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想到这里齐瑶的脸庞腾一下红了,像火烧云一样。
易铭点点头:“假的,骗你的。”
“你……”齐瑶皱眉,两只刚刚安分下来的小手,又开始躁动不安。
易铭做了个休战的动作:“但我知道你小时候经常对着棉绒兔子和布袋猫说话。”
齐瑶惊奇又疑惑地看着他。
易铭俯下身翻出座椅下的包裹,解开绳子,两个毛绒绒的东西从口子里跳出来。
齐瑶心底并没有多少惊喜,想说,是它们啊。
但易铭就在一旁凝视着她,齐瑶不想让他失望,话到嘴边立刻改了语气:“是它们啊!”
手指猛地往前一指,配上这种夸张的动作,一气呵成,绝对的实力派演员。
前端平淡,后面异音突起,这种变幻莫测的语气,吓了易铭一跳。
即使没有惊喜,齐瑶还是特别特别感动,这个男孩在逃亡的路上仍然不忘记小时候陪伴她的布偶。
多好,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幸福。
能感动女孩的,永远都是一些不经意的小细节。
“谢了啊。”齐瑶凑到易铭耳边,呵出湿润的气:“我很喜欢。”
她精致的面容,在易铭眼中放大了千万倍,连脸颊上细小的毛孔,都清晰地聚焦在他的眼瞳中。
易铭红着脸,抓起棉绒兔,挥挥手:“你多大了,还喜欢这种玩偶啊。”
“我喜欢的不是玩偶,而是一种情怀,这个兔子是齐凌送给我的,这个布袋猫是小鸳亲手做的,看到玩偶就能想象到他们的样子。”齐瑶把玩着布偶,随意地说:“这种感觉,你懂吗?”
易铭的眼睛像夕阳坠落天际线一样,突兀黯淡下去:“我不懂。”
对于一个从出生起就没有童年和青春的人来说,千万不要讲情怀。
“你没事吧?”齐瑶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生气了吧?”
她的手仿佛有种魔力,只是简单的摇晃了下,易铭上一秒还熄灭的眸子,这一秒已经恢复了神采。
“我怎么可能生气。”易铭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大小姐,”易铭岔开话题,轻声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啊。”
“哪里?”齐瑶看了看自己一身奢侈华贵的衣服:“有吗?”
“有,我觉得你比以前要开心。”
“当然了,没人管就是爽啊。”齐瑶掐着小蛮腰,摇头晃脑:“这才是自由。”
发鬓上的簪子随着她的话语来回晃荡。
金光摇啊摇,有种要掉落的错觉。
易铭笑着附和:“对,这才是自由。”
温暖的太阳随着时间落下,光辉变得冷淡,映的古道长街徒添一丝凉意。
南城门口。
外面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烈马嘶鸣的声音。
粗犷的男声。
“车上的人都下来,例行检查。”混合着马匹晃头吐气的声音,有些模糊。
心跳慢了一拍。
呼吸也停止了。
前车传来扑腾的跪地声,马夫低着头,连忙说:“这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