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以为是自己命大，百毒不侵才没有被毒死，实际上，那天晚上医师给易铭的鸩羽是假冒伪劣产品，喝了顶多拉肚子。
易铭从心底狠狠地鄙视医师。
然后，再一次更加狠的感谢医师。
齐瑶悄悄地偷笑，那个自己吩咐过的医师果然在药柜里放上了假的鸩羽。
世界上最后一秒的光，把天空中阴沉的云和地面上洁白的雪，染成了火焰的颜色，又随着月亮的升起，迅速消失在漆黑如墨的夜里。
房檐上，皎洁的月倒映在易铭的瞳孔中，有种无与伦比的明亮。
黑夜。
沿着熟悉的道路潜行，高耸的坚墙，艳丽的花园。
零星的光亮从远处传来，跟随着记忆前行，轻易地越过仆人。
然后是枯老的槐树，漆黑的偏房，华贵的阁楼。
易铭停在齐瑶的房门口，他伸手去开上锁的紫檀木门，寸劲瞬间震动木栓，轻轻撞击到弹槽。
他推门的手忽然颤动。
这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呢？
这个女孩的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摆放在台面上，触手可及的距离。
易铭缓缓用力，视界上投映的东西越来越多，月光的余晖撒落在家具上，阴暗的轮廓里看不出什么端倪。
屋子的右侧平躺着一张床，月光下，床单被罩都覆盖上一层洁白的颜色，一个高两米的大衣柜安静地立在角落，旁边是矮很多的梳妆台，摆放着一个椭圆形的铜镜、颜色鲜艳的大小盒子、圆圆滚滚的光滑瓶罐，房屋尽头还有一间整洁的厕所。
整个屋子一尘不染，像是仍然在住人的感觉。
看样子一直都有人专门打扫。
微风拂过白色窗纱，又迅速吹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易铭漫步到窗台前，淡长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手指抚过窗纱，微微掀起，那颗老槐树孤零零的立在庭院里。
易铭修长的手指顿了一下，目光有一两秒钟的失神。
这些年她一直在这里观望吗？
自己最孤独的样子，自己失魂落魄的丑态、自己诉说罪行的哭泣，无数画面串联成一条时光长河。
啊啊啊，好囧啊。
她全都看见了吗？
易铭放下窗帘，静默地坐回去，叹出一口长长的呼吸。
他的眼帘轻垂着，呆呆地看着地面，好像那里有什么美妙的东西。
沉默良久，最后连风也慢慢止息下来。
你知道吗？
其实她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啊。
她从遥远的地方望着你。
一言不发地关心着你。
她站在太阳底下，雀跃地挥手，对你大喊，易铭，还呆在那里干什么？跑出来啊，跑进有光亮的地方！哪怕刺瞎眼睛，哪怕被光融化！
她拼了命的想把你从更深的泥潭里拉扯出来。
她很相信你，认为你本心不坏，她认真地听你诉苦，帮你分担一切负面情绪。
从来没有一个人那么喜欢你。
夕阳在她背后发出粉红色的光，她把垂下来的泛红长发扶到额头侧边，轻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是非亲非故哦。
不是非亲非故哦。
你知道我叫齐瑶，我知道你叫易铭，这就足够了。
易铭甩了甩头，站起来重新审视这个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把所有值钱而又轻便的首饰珠宝都一股脑地装在衣角两边的口袋。
眼睛逐渐地适应黑暗，目光停留在衣柜里侧，整整齐齐的衣物一个挨一个的累积在一起，令人注目的是被悬挂在中央的黄花衣裙。
易铭记得这衣服被大水漂起来的样子，如今，衣领和袖口都有轻微的褶皱，却还是很好看。
不易发现的角落里藏着几团被揉成绵球的白袜子，大概仆人们没有细搜。
在衣柜的夹层中有她小时候穿过仍不舍得丢弃的衣服，还有……三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易铭没心没肺的拽出来，目光投望的瞬间像浑身炸毛的猫一样，整条手臂触电般缩回。
他从没有想过女孩的抹胸颜色那么显眼。
他着魔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团内衣，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摸到的下一秒，就又缩了回来。
他做贼心虚般迅速移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
易铭蹲下来拉出最底层的柜子，他看见齐瑶小时候的玩偶，精致的布袋猫和棉绒兔子，手工做的，虽然老旧了，但保养得很好，它们的肚子下面都写着一个瑶字。
易铭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幻想着小齐瑶对它们说话的场景，幼稚却无比纯真，渐渐，他的嘴角上扬起一丝微妙的弧度。
齐瑶吧啦吧啦说着童年的小秘密。
而在六年前她会不会说，今天晚上来了个奇怪的小男孩。
他轻捏着兔子软乎乎的耳朵，又抚摸着猫咪的背，就像跨过时间洪流触摸到了齐瑶的小脸蛋儿一样。
易铭埋进兔子的绒毛，深吸一口，好像闻到了她头发的味道，像带着一股清香的白色花朵。
他想也不想就把它们夹在腋下，仿佛把齐瑶的部分童年，牢牢地和自己捆绑。
易铭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张望，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房，从进门到出门，出乎意料的顺利，直到遥远的地方有影子晃了一下。
易铭眼帘中突兀出现一道纤细的身影。
黑云遮挡住白月，没有一丝光线投射，阴暗沉静的走廊，像一条漫长阴冷的妖鬼魔窟，血盆大口的神秘怪物一口把小鸯从时光的开端吐到易铭面前来。
她从走廊的尽头，一步步走过来，在浓郁黑暗中显得有几分虚幻和萧索。
“谁在哪里？”空灵的声音。
易铭望着越来越近的身影，额头上出现细密的冷汗，他宁愿那影子是易枫从深渊地狱回来索命，也不希望那是祝小鸯，易铭低下头竟生出逃的念头。
祝小鸯走到离易铭三米的地方，忽然定在原地，再前进不了半分。
仿佛经受了什么致命打击般。
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个本该死去的男孩，在这个无比寻常的夜晚归来。
祝小鸯逆光而立，像黑暗中吃人的恶鬼，又像等待少年的娇羞少女。
易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隐约发抖的瘦弱肩膀。
祝小鸯望着僵站的易铭，觉得胸闷，甚至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轻声说：“你应该死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对不起。”易铭低着头，腋下的玩偶耷拉着脑袋。
“你是不想死了吗？”祝小鸯疑惑的语气中有些略微的慌张：“你……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是答应过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易铭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衣角，鼓囊的口袋凸起两个滑稽的大包。
“你搞什么？！”祝小鸯忽然尖锐起来的声音，像无数细小锋利的石子一样砸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易铭又说，像做错事的小孩，左边的布袋猫掉在雪地上，他急忙拾起来，拍了拍，瑶字上面沾了点雪，融化开变成浅灰色的湿润。
“你自己都说你是一个杀人工具，还说，自己每天非常非常痛苦，生不如死，”祝小鸯上下扫视一眼易铭，厌恶地说：“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你这就是贱。”
易铭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想反驳，却觉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祝小鸯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脸上满是恶毒的嘲讽：“易铭，你活过一天正常人的生活吗？感受过太阳的温暖吗？听到过人的心跳吗？看得出花的颜色吗？你为谁流过眼泪吗？”
那些潜藏起来的话语，残忍的让人心痛。
你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又为什么不去死？
“没有没有没有……都没有。”易铭重复而急切地说，像冬夜里的乞丐一样，脱下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当众承认自己的一无所有时而产生的歇斯底里的绝望。
“那你就应该去死啊！”祝小鸯眼里泛着泪光。
易铭阴郁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不想死。”他挣扎说：“我会有的，我以后会有的。”
忽然，脑海中浮现出齐瑶的笑脸，她源源不断的给予易铭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黑暗深处照耀的圣光，易铭抬起头，直视祝小鸯，他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光：“我想要活下去，求你原谅我。”
求你代替祝小鸳原谅我。
易铭那种充满朝气希望的语气让祝小鸯绝望。
她答应过姐姐要替她报仇，当初她有机会下手，却太过仁慈，如今，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求你去死吧！”祝小鸯通红的眼睛瞪着易铭，攥紧垂着的双手：“你答应过我姐姐的。”抑制不住的哭腔，尾音处的轻颤一下子将满腔的委屈和愤恨泄露无遗。
祝小鸯的声音提高八度，像一只咆哮着愤怒的狮子：“你答应过我姐姐的！”她薄薄的嘴唇哆嗦着：“你身上背负着多少条人命？又有多少罪孽！你比我清楚的多！你怎么还有脸皮活着呢！”
黑云缓慢离开，露出月光，淡白色的寒冷，像雪一样层层地覆盖在照射到的地方。
祝小鸳死时的模样浮现在易铭脑子里。
他仿佛回到了那时候，握着黑镖，扎向她的脖颈。
不止祝小鸳，还有好多好多因他而死的人。
那种愧疚感仿佛隔着千年的轮回，转悠回来了，它们飞过深远的时间海，如同怨念深重的幽魂，重新吸附在易铭心脏上，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被针扎的刺痛感。
“对不起。”易铭笔直地跪在祝小鸯面前，就像一点一点被伐锯下的高大树木，砰的一声倒在滋养它的泥土里。
冰雪刺骨，易铭感受到了布袋猫所经受的痛苦，膝盖上仿佛爬满了毒蝎，一刻不停地扎。
真的好冷啊。
猫咪瞪着永远闭不上的大眼睛，仰头仿佛在说，一会就不冷了。
布袋猫，那是因为有人扶你起来。
没人扶你吗？
没人。
易铭望着黑暗中的女孩，小鸯幻化成小鸳的模样，幻化成身处地狱的他们的模样。
长着虎牙的小男孩，抱他回家的大叔，给他包子的老奶奶，等等等等，只因为要锻炼他的残忍之心而无辜死去的人们。
冷月投射出白色的光，把易铭矮半分的影子暴露无遗，却照不出小鸯的轮廓。
易铭目光所及全是破碎的幻境。
小鸯不是小鸳，也不是他们。
她是永远不会原谅易铭的祝小鸯。
她近乎于执念的恨，如今已经长成一颗硕果累累的参天大树，果实剥开里面流动的全是黑色毒汁。
而根源的种子早在姐姐死时就扎根在了时间最狭隘的缝隙里，再也拔不出来。
“你这样跪着有意思吗？”祝小鸯戏谑的神色：“还在博取同情？”她挥着手臂，脸庞扭曲，激动的大喊大叫：“你看看我，我手里没有刀，威胁不到你了，还演什么？”
易铭低着头，轻声说：“我没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