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笑了,站在两侧的仆人也捂起嘴偷偷地笑了,所有人都笑,夏沙衍看人们笑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来,拿好了。”女人拿起丫鬟手中盘的糖糕递给他:“吃完了再来要。”
夏沙衍低头行礼,又蹦蹦跳跳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阿娘坐在房屋的正中央盈盈地朝着自己笑。
突如其来的寒风吹过,庭院中玉兰树的花瓣飘落下来,像一阵细雨滴打在某一根微小的神经上。
记忆扎然而止,洪流归于平静。
所有的记忆回来了,三少爷尊贵的身份回来了。
只有母亲留在了那里,只剩下记忆想象出来的躯壳,和不断重复的悲痛的回忆。
死一样冰冷的现实。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住在丞相府附近的客栈里。
冷风从黑夜深处刮过来,吹醒了夏沙衍,也卷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绝对零度般的寒冷。
多想那是假的,可它此时此刻就清晰的铭记在脑袋里,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一瞬间,夏沙衍发现,那个曾深爱他的人,早已死在了那天,已经永远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以前还愚蠢的以为她是病死的。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呀,夏沙衍。
眼泪顺着脸颊落向枕边。
雪夜,雪下的越来越小了,渐渐只有零星的一点还飘天空中不肯离去。
街道上灯烛摇曳,人们的身影在雪地里拉的悠长却不会重叠,每个人都擦肩而过,不多望一眼,不多说一句,人们望着彼此的脸,如此清晰,连鼻子上的汗毛也看得清,却看不清彼此的心,就像深秋里的枯叶,被风吹的东飘一片、西飘一片。
唯独有两片是交织在一起的,一片是黑色的,一片是红色的。
他们迷失在夜空中,不知该往何处。
可他们知道,除了前行,别无他法。
易铭紧牵着齐瑶的手,在街道上徘徊,觉得有点冷,不止是身体上的寒冷,更是来自于人内心深处的寒冷。
刚刚,他们亲眼目睹繁华的桥头边,一个十三四岁的乞丐被活活冻死了。
本来齐瑶是不信的,她指着小乞丐说:“他没发抖啊,前几秒我还看见他抬头了呢。”
易铭凭借着多年的经验,漠然地说:“那是垂死之兆,快冻死的人是不会发抖的,只有刚开始觉得冷的人才发抖。”
“你为什么不救他呢?”
“一个时辰前能救,现在救不了了。”易铭轻声说:“时间的本质就是命。”
齐瑶若有所思。
他们走过桥头时,易铭回头望了望那个前几分钟死去的小男孩,他在男孩端坐的模样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莫名觉得心脏一阵痛,记忆深处像被人拉出来屠宰一样。
桥边埋藏着太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转过头看向齐瑶,女孩深陷在阴影中的侧脸,淡然而美好。
易铭忽然笑了,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特别幸运。
齐瑶撇着嘴,看他:“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易铭摆摆手,摸了摸鼻子。
“一定有什么!你说不说?”齐瑶上手去掐他的耳朵:“还敢瞒我?”
“真的没什么。”
齐瑶背对着光,她轮廓模糊的脸皱在一起,好像有点生气:“不说算了。”
“要我说可以,但下次别掐耳朵,都紫了。”
齐瑶嘴角弯起无人察觉的弧度。
易铭转过头捧着她的脸,轻轻一挤,她脸颊两边浮现出两团肉肉的粉白,齐瑶明显吓了一跳,睫毛迅速碰触眼底三下,忽闪忽闪掩藏着慌张和甜蜜。
他认真地看着她,眼瞳里仿佛有花在绽放:“我就是觉得我特别特别幸福。”
说完,易铭挠了挠头,无处安放的手四处游走。
“走吧,去南方。”齐瑶反拉住易铭的大手,说:“我听说离溪镇挺不错的。”
易铭点头:“好。”
黑暗中,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重新交叠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就像绑在一起的死结,没有破解的绳法。
他们行走的步伐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的光阴。
走过挂着红灯笼的客栈门口。
走过喧哗吵闹的街道。
走过陌生拥挤的人潮。
他们自顾自地走着,像两个无比接近凡尘却又同样远离尘世的精灵。
多年前小男孩站在冰天雪地里也同样望着屋里探头探脑的小女孩。
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齐瑶把别在发间的金簪花卖了,换来钱币,租借来一辆马车。
本来他们想一路开到南方,可最近道路严查,说是夏丞相家的二公子死了,几乎北方所有的衙门都出动了,找线索,贴告示。
易铭无奈只能让马车停在南城,齐石管辖的领地。
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相遇、相识、相知,同样也在这里和过往告别。
夕阳的光像小孩的画笔,随意地涂满窗台。
他们坐在茶楼雅间靠窗的位置,一眼望下去,齐府的大门映入眼帘,熟悉和陌生像混合的颜料盒,五颜六色,五味杂陈。
齐瑶无聊地数着大门上的黑色铆钉,数到第四十九颗时,她回头看见易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易铭好像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看什么啊?”
“没,没看什么。”齐瑶回头重新看向窗外,想继续数,却发现第四十九颗已经找不到了,它淹没在茫茫铆钉中,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
“你不想问问我怎么活下来的?”
齐瑶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满脸笑意。
“想,”齐瑶老实地说:“但不敢。”她用手肘着脑袋:“我怕我一问,你就飞走了,飞的没影,我没本事和你一起飞,又抓不到你,所以我不问。”
语气轻松,像开了个小玩笑,话语深处却隐藏着巨大的害怕和惶恐。
易铭愣在原地,忽然笑出声:“哈……”
两三秒后,易铭的笑容消融在阴影中,像化掉的积雪般,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他走到齐瑶身后,双手伸长,环抱着她,下巴放在她的肩头,声音低沉:“对不起。”
三个字,像木头击打水面。
齐瑶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又掐了一下他的手背,肉陷进去,形成一道好看的月牙:“好在你回来了,不然你才是真的对不起我。”
易铭觉得鼻子酸心也酸,他想说出一些话,却又不想说,这世间的一切承诺都脆弱且虚伪。
易铭只是把齐瑶抱得更紧一点。
然后心底默念,我以后要好好待你,我要保护好你。
只有易铭自己听见,却比石头还坚定的声音。
“说说你怎么没死成,我想听。”齐瑶平静地望着窗外,半开玩笑的语气。
易铭退到椅子的位置,坐了下来,露出思索的样子,开始讲故事:“鸩酒进入肚子里的时候,像是有一窝虫子在咬肠胃,很疼,我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只是疼而已,然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死了好久好久,我变成养分一样的存在,而我还可以看见你的生活,你每天都在哭,看着特可怜,像没人要的流浪猫,我心里很疼,比被虫子咬还要疼,于是我就想,如果我能出去那该多好,刚想这么做,有人拦住了我,他张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他说,你是来赎罪的,怎么可以出去呢,我废了半天劲和他解释,可解释不通,我特别大声的对他说,和外面那个女孩相比,这罪孽轻的就像灰尘一样。
他扇了我一巴掌,说我贱、矫情,当初来的是我,现在想走的还是我。
实际上,我也觉得我挺不要脸的,我答应过他们,我会去自杀,现在却想毁约了,”说到这,易铭笑了笑,可他的眼睛没有在笑:“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你在一起之后的场景。”
牵挂会想让人活下去,再苦再难再罪大恶极也会因为这种情感而想要活着,哪怕死皮赖脸,哪怕卑微,只要能每天看见她活蹦乱跳、高高兴兴的,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齐瑶,我想娶你。”易铭突然抬头直视齐瑶:“很想很想。”
齐瑶从一开始听,心情是平静的,至少表面是平静的,可是紧握窗栏的手和凝固一处的目光,暴露了她掩藏许久的心慌意乱。
慢慢地仿佛幻听般,那个男孩用平淡的口吻说,我想娶你,很想很想。
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平地一声惊雷。
齐瑶觉得有块比天还大的石头充满了胸腔,不然怎么连呼吸都要竭尽全力。
连贯流畅的话语,传播到她耳边,像是放慢了一个世纪,变成了一字一顿的振幅。
在那一瞬间,齐瑶像是经历了无数个白昼和黑夜,经历了易铭所经历的全部过程。
黑漆漆的头发里有热汗流下来,齐瑶红扑扑的面颊像窗外横在天际线的夕阳,两片大红相映成辉。
她的眼角泛起浅浅的泪光:“易铭,你认真的吗?”
“认真,全天下第一认真。”
“记得给我准备嫁衣。”
“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地面上靠窗的影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夕阳一点点沉没下去,黑灰色铺天盖地瞬间布满大地。
易铭和齐瑶站在阁楼上,站在垂死的暮色里,像候鸟一样,遥望南方。
离开这里吧。
很多天后易铭再回过头来看那天的场景。
觉得自己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