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的阳光下,渺小的马车被齐凌包裹在五指之间。
阳光渐渐西移,马车颠簸起伏。
来自北方最后的阳光,斜斜地映着车轮,圆形的影子周而复始的旋转。
一圈一圈又一圈。
一年一年又一年。
出了南城,视野豁然开朗,漫山遍野的白色枯树像降落地面的纯洁云彩,易铭听着马蹄翻滚的声音,幻想这是一匹奔往太阳的马车,他们就要到太阳上游玩,窗外阳光笔直的投下,透过布帘,刺的易铭闭眼,刺的齐瑶转目。
易铭靠着座椅,望向天际线的白光:“齐瑶……”停顿了一秒钟:“你说,我们能走到哪一步呢?”
“很远很远,”齐瑶趴在另一边的窗户边上眺望:“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起。”
终于,逃离了,不是吗?
赶路的一整天都是少有的晴天。
仿佛春季提早到来,可脱下棉衣发觉仍是冬天。
脱离过往的人,斩断了回忆,痛苦的,悲伤的,凡是阻挡幸福的通通斩草除根,可易铭忘了一个致命的事实,他斩不断自己,更斩不断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的孤独。
接下来的路,没有分岔口,没有环绕山,依然会命中注定的缓缓前行。
无论是深渊,还是地狱,只有坠落一途。
南方。
依山傍水的小镇。
寂寥苍白的太阳笼照着大地,初来乍到的男孩和女孩拘谨站在大街上。
“去哪?”齐瑶紧攥着易铭的手,手掌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易铭觉得自己手里握着一个兑水过多的面团。
“呃……”易铭迟疑了一下,说:“先去客栈住几天,等到有空置的房地再搬去新家。”
走啊走,走啊走。
易铭站在一家客栈门口纠结于怎么开口说话,到底是先问住房的问题,还是先要寒暄一番。
如果寒暄的话,怎么称呼?大叔?啊!不行不行,掌柜,嗯,这个可以。
提脚一想,……算了,还是直接问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易铭刚准备进去问,却看见柜台前站着的大胖子一手拿着账单一手指着面前同样愤怒的中年男子激烈大吵,双方的吐沫星子都哗啦啦地喷薄到对方肥头大耳的脸上。
易铭找到逃离的借口。
大概他们的事比较重要吧。
所以,立马又扭头返回门口。
人类的生活果然还是不适合我。
齐瑶诧异:“你回来干嘛?谈完了?”
“没……”
“那你去谈啊。”
“我们……我们换一家吧。”
“不要,都走半天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齐瑶蹲下来一个劲儿的揉小腿肚,抬头,眨巴着啵灵啵灵的大眼睛:“你腿不疼吗?”
齐瑶怪叫:“我腿好疼啊。”
说完,低下头,嘴角露出阴险的笑容。
易铭,不要怪我啊,这是做普通人的第一步,你一定要学,学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一样说话、一样哭笑、一样爱人,一样接受人爱。
“可……他们。”易铭扭捏着手指:“在吵架啊。”
齐瑶扶额,心底暗自庆幸他没有留长头发,不然一定会转着长发绕成圈,此刻,易铭没有丝毫杀手的威严和冷漠,活脱脱像个被夫君训斥的小媳妇。
更像平平常常的邻家少年,易铭正常的挠了挠头,齐瑶却觉得带着种莫名的羞涩感。
“怎么?”齐瑶慢慢站起来,仿佛迅速长高的树苗,脱离了老树的荫庇,她挑眉,戏弄地看着易铭说:“你不会是……不敢去吧?”
易铭看着凑到眼前的漆黑瞳孔,左眼写着鄙视,右眼写着轻蔑。
“我不敢?我堂堂……有什么不敢?”易铭的胸膛忽然充满了气体,鼓鼓囊囊,好像整个碧蓝天空的气都聚集到小小的肺部,下一秒就会炸裂血管,崩坏皮肤,他转头径直冲向大胖子,无视中年大叔和所有吃饭的人,大喊:“开房!”
一瞬间四周都安静了,麦芒掉在地上,都能穿出山谷般的回响。
易铭胸膛里的气体像被戳破的孔明灯一样迅速干瘪,从万丈高空中自由落体,整颗心摔得稀巴烂。
周围聚集更多的眼光,男人的、女人的,像无底黑洞里蝙蝠密密麻麻的通红血眼。
时间仿佛停止了,人们皱着眉头窃窃私语,仿佛都在谈论他。
人的恐惧大部分都来自于想象。
树洞里有人说话。
一阵嗡鸣声在脑海里轰隆隆地持续翻滚,像来回涌动的浪潮,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冲向更高的浪头。
长着虎牙的小男孩微笑着说,我认得他,小狗,嗡嗡……
粗犷善良的大叔不可置信地说,我看错人了,恶魔,嗡嗡……
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摸着他的发说,回头吧,孩子,嗡嗡……
柔心弱骨的小女孩抱着父亲的尸体说,坏蛋,嗡嗡……
易铭止不住的遐想。
声音和空气摩擦,形成尖锐刺耳的轰鸣。
“你吼什么吼!”胖子一甩账本,指着易铭的鼻子:“没看见客人正在吃饭吗?”
易铭低头看着柜台,对着时空之外、树洞之内的人们说:“对不起。”
易铭有种强烈而准确的预感,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脱离不了这种肮脏的阴影了。
“对不起有用吗?万一把客人都吓跑了,你怎么负责?”胖子不依不饶。
一旁的中年大叔也怒目圆睁地瞪着易铭。
没用。
都没用。
他们的的确确死在了过往的时光里。
没人听得见,鬼魂也听不见。
易铭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和手掌的纹路并和,就像舌头舔舐手心一样,湿润温热。
“掌柜,开间房。”金碧辉煌的大厅成为烘衬她的卑微背景,木黑的柱子,琉璃的烛台,铜色的高墙,齐瑶犹如华贵的金凤凰,拨开云层照大地般高傲的出现。
她看着易铭发呆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
我好不容易救你一次场,你就不能笑着给点面子,回过头来谢主隆恩吗?
好不容易找到报答你的机会。
胖掌柜看到华丽的衣裳就惊呆了,知她不是一般人,连忙应答:“好好。”
不再管干瞪眼的中年大叔,迎着齐瑶而去,一脸阿谀奉承:“小姐,也就您配得起这么嚣张跋扈的仆从了,其他人哪敢啊。”
二楼最里间。
窗台边上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易铭愣愣地看着它发呆,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是想随便找个吸引视线的东西。
大概唯一奇特的地方就是耐寒。
齐瑶跟随着易铭的目光,却什么也看不见,总是这样,她看不见易铭所看到的痛苦和悲伤。
齐瑶坐在床沿晃荡着腿,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还好没卖。”
“什么?”易铭回过头望她,齐瑶却觉得易铭没有用眼看她。
“我说这件衣服,如果没有这衣服,说不定还住不进客栈呢。”齐瑶看着花花绿绿的华贵裙子,又看了看普通的房间,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落差感。
易铭沉默着没有搭话,好像身心都陷入某种结界,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齐瑶却连伸手都觉得困难,她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恐惧和酸涩忽然毫无理由地填满心房。
原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陌生人。
易铭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那些关于过往,关于孤独,关于悲伤的心语,而这些,齐瑶都听不懂。
她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下意识躲避阳光、整天抑郁无欢的男孩。
“你没事吧?”齐瑶轻声说。
易铭回过神,看到齐瑶担忧的神色,恍然间如梦初醒,他眼睛里的火光仿佛重新燃烧般明亮,妁妁其华,不可方物。
易铭像乘胜将军一样凯旋而归。
他暂时杀死了旧时光里阴暗的另一个自己。
易铭喘息着欲言又止,又脱口而出:“我没事。”
随即,他又笑了笑:“你讲到哪了?”
齐瑶努力忘记刚才的事情,继续说:“他们都这样吗?”。
易铭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齐瑶像小白兔一样,解释说:“他们都这么势利眼吗?”
“对啊,人的眼睛实际上不是黑色的,”易铭用手指戳了下自己的眼睛,轻声说:“人的眼睛是五颜六色的。”易铭双手后仰,上半身躺在床上,舒服地叹了口气,他的脸皮笑了笑,以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倒是狗的眼睛才是永恒不变的黑。”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愤青啊。”齐瑶揶揄地笑着。
易铭竟然认真地说:“对,我就是愤青。”少年冰冷沉静的侧脸让齐瑶觉得无比真实。
褪去漠然外壳的易铭,就像挂在天边的云彩下凡了,变成雨和雪,任凭齐瑶触摸、踩踏。
“易铭你以前想过不做杀手的话,你会干什么吗?”齐瑶在另一边的床沿上也躺了下来,两人头顶着头,发挨着发,像藤木缠绕着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