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贴身丫鬟变成了祝小鸯,每次小鸯来送饭,齐瑶都拉着她坐下,睹人思人,看着看着就想到祝小鸳,便什么胃口都没了。
齐瑶觉得亏欠,想把那些丰盛的饭菜给祝小鸯吃,可祝小鸯无论如何也不吃,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标准仆人一样,等着齐瑶吃完饭,然后自己去啃仆人套餐。
有时候齐瑶直勾勾地凝视着祝小鸯的脸,一阵恍惚,如果不是祝小鸯眼神中散化不开的隔阂和陌生,齐瑶一定觉得祝小鸳没死,甚至觉得祝小鸳是在开玩笑。
以前祝小鸯因为不会说圆润的话,一直都是干杂活的丫鬟,一下子被齐瑶分配到身边,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不会梳头,不知道衣服的摆放顺序,不知礼数……等等等等。
齐瑶又不想让其他不熟悉的丫鬟在身边,她就手把手教祝小鸯,几天时间,她和祝小鸯表面上如同真正的好姐妹一般。
梳妆台前,布满胭脂水粉,铜镜上映出两个女孩绝美的容颜,祝小鸯右手拿着把木梳,左手白皙的手指穿插在黑密的长发间,挽出一个不成型的堕马髻。
祝小鸯的眸子仿佛海底没有光亮的漩涡,两点都是漆黑的陷阱,她边梳边说:“小姐,我学了那么久,是我梳的好还是姐姐梳的好?”
齐瑶看着铜镜里那张和祝小鸳一模一样的脸,有一秒钟的失神,不知想了些什么,她笑着说:“连我梳头的手艺都是跟小鸳学的,你姐姐自然是最好的,但你也很有天赋,今天比昨天又有进步了。”
“是吗?”祝小鸯盯着铜镜里的齐瑶钝重地说,她略带湿润的眼睛僵在那里,良久良久,她轻声说,“姐姐和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都聊些什么啊?”
“就聊天嘛,也没什么。”齐瑶讪讪地笑了笑。
祝小鸯两个指头夹着齐瑶的一缕黑发,顺下来,又从头再顺下来,一遍又一遍。
“姐姐生前很喜欢小姐,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和她有那么多共同语言,我和她啊在一个饭桌上都没太多话说。”
“为什么?”齐瑶诧异地皱眉。
“也许是因为太熟悉了吧。”祝小鸯带着玩笑的语气,可她的眼眶里有水滴在转。
本来不想哭的,可一提起她,祝小鸯就难以克制。
眼睛是传染情绪最好的通道,就像感冒一样,一个喷嚏接着另一个喷嚏,而悲伤则是一滴眼泪。
齐瑶疲倦而无力地摆了摆手:“不要谈她了,小鸯。”
“我也不想谈她,可这几天她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昨晚,我又梦到姐姐了,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哭着喊着对我说,疼,我看到她身上插满了黑镖,她说小鸯救救我,救救我,我一次次地穿过黑色大雾去救她,她就一次次的变成骷髅架子,每次就差一点我就能让她活下来,小姐,我重复做着这种梦,你明白那种痛苦吗?”祝小鸯晃动的泪水摇摇欲坠,她看着齐瑶没有眼泪的脸,失声轻说,“小姐,你没有梦见她吗?”
窗外的蒲公英如阵雪般随风飘过,阳光中绒绒的白色小球如同从天散落的纸钱。
“没有啊,小鸯,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梦都是反的,她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齐瑶揉了揉暗自发红的眼眶。
小鸯看着铜镜里的齐瑶,面无表情地重复说了一遍:“你没有梦见她?”
在民间有传说,如果一个人亡故三天,三天内没梦到这个人,说明你根本不在乎此人。
齐瑶不知道这种传说,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说谎。
原来你不在乎她。
原来你不在乎她。
祝小鸯想说,但没有说,最后脱口而出的是无比平淡的一句话:“好,我们不谈姐姐。”
祝小鸯双手交叉,把齐瑶的长发往后一盘,拿起琉璃簪,缓缓插到浓密的黑发之中,堕马髻成型。
齐瑶的美丽容貌浮现在铜镜里,那张足以入画的脸此刻强扯出一个灿烂笑脸。
她以为笑容可以安慰祝小鸯,可人和人的思维真的不一样,在祝小鸯看来那就是无情的笑,就像一朵开在地狱旁边盛开的腐烂曼陀罗。花瓣上滴着黏稠的血液,那是姐姐的血。
祝小鸯抚着齐瑶的肩膀:“梳好了,小姐还满意吗?”
“嗯,非常满意,你学得真快,以后我的头发就交给你了。”齐瑶握了下祝小鸯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像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
祝小鸯没搭话。
房间忽然陷入一种寂静,清晰得连风声都刺耳,微风透过纸窗呼呼地刮进来,夹带着一个单薄的蒲公英种子,吹到妆台面上,在胭脂粉盒里滚了一圈,沾染成难看的红尘色,祝小鸯伸出手捏住绒绒的红色小球,凑到脸前,轻轻一吹,脆弱不堪的种子瞬间分崩离析成一片片比空气还轻的绒毛。
“那个救了我们的男孩,你知道他在哪里吗?”祝小鸯的眼瞳里倒映着半空中飘摇的红色蒲公英,“他救了我们,我想好好谢谢他。”
轻柔温暖的声音,就像五彩斑斓的蜘蛛在窸窸窣窣地吐网,粘挂在阴暗的墙角里。
齐瑶想起那个漆黑一团的魅影。
去见他吗?
脑海中立马闪过一间阴森森的房间,那里布满无数灰蒙蒙的尘埃,微风一直吹,细小灰尘不断凝聚,变成一片混沌苍茫,少年的黑色衣摆从中脱离出来,仿佛他就是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诞生一样。
“不用了。”齐瑶摆了摆手说,“你去谢他也没用,他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感谢。”
“为什么?”祝小鸯紧攥拳头,情绪略微激动。
齐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依旧随意的语气:“没什么,他从前就这样。”
祝小鸯瞳孔微缩,从前,这个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的。
她真想问一句,你们关系到底有多好?
怪不得那个冷冰冰的杀手,会因为救你,而那么急切地杀死姐姐。
一根细刺掉落在心头,不痛,但迟早会随着时间长大而割破心脉。
“他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用靠近他,远远地看看他就好了。”祝小鸯轻声引诱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他身体恢复得如何?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窗外再无一点蒲公英的痕迹。
齐瑶心底深藏的一根弦被拨动,那种秘密的声音无限放大,就像林间寺庙里因为反复敲打而显得悠远空灵的古老梵钟。
她想了半刻,抬起头轻轻说了声:“好。”
七拐八拐,终于望见远处的庭院。
成群结队的黑色大鸟呼啦呼啦飞过头顶,齐瑶仰头,看到瓦蓝瓦蓝的天空,纯粹的干净蓝色,圣洁得让人窒息。
僻静的房屋,孤零零地独立在地表,像是被世人遗忘的低矮建筑。
齐瑶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空气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床靠在窗户边,易铭全身上下包裹着白色布条,躺得笔直如同死尸。
齐瑶看到全身上下都包裹着白布条的易铭,第一反应无耻地笑了起来,一个平时冷酷无情的人无奈缠扮成这副样子,实在太难得了,像个干瘪的白地瓜。
按照平常,易铭早该发现步伐巨响的两人,可现在他依旧旁若无人地睡着。
坚硬的外壳终于卸下,没有面具的他,简直就是个大孩子,如此脆弱,如此无力,睡梦中也在纠结着眉头。
她越看越笑得大声,易铭如果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一定会一脑袋撞死在墙上吧。
紧接着齐瑶的鼻子微微发酸,嘴角上扬地弧度慢慢平复。
他没死,真好。
几天前听爹爹说易铭没死,自己还怀疑,浑身上下的血都要流干了,那么多窟窿眼,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呢,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记得逃跑时,易铭浑身冒着血却还一脸平静望着自己,两颗瞳孔深处仿佛分别藏着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他整张苍白的脸就像一个没有痛觉却有感情的夜空。
遥远的黑暗中,转头看到他,那一刻,好像回到许多年前的夜晚大雪,趴在不透光的纸窗边上,看见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小男孩板着一张倔强脸。
那双陌生时光里一直一直冷漠的眼睛忽然之间变得温热。
那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吗?
溺水时冰冷无比的手掌。
月光树下独自哭泣的黑影。
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小男孩。
一瞬间,回忆汹涌,淹没脑海,庭院也在这一刻变得安静孤独。
消失了鸟鸣,消失了阳光,消失了体温,消失了时间。
祝小鸯在身后僵站着,变成没有面容和动作的人偶背景。
一切事物都变得朦胧缓慢。
阳光暖暖地照耀在易铭那张因为缠满布条而显得滑稽可笑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淡白色的玉沫,显得格外好看。
眼前的少年好像天上刚出的晨曦,不冷不热,发着淡光,连带着粗糙的白色布条也顺眼起来。
齐瑶把木支取下闭合了窗户,不让一丝亮光进入屋内,她记得易铭不喜欢光。
“看到了吧,他虽然受了伤但总算平安回来了,小鸯,你放心好了。”
放心好了,这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齐瑶转过身满心欢喜地看着祝小鸯:“走吧。”
她丝毫没有察觉小鸯眼眶里弥漫着的寒冷雾气。
齐瑶那种银铃般的笑声,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听到、看到了。
至于吗?
至于吗?他活着,你就那么开心?那姐姐呢?
就像细长的蜈蚣钻进耳朵,比刺耳还要痛一百倍,蜈蚣爬过耳膜,顺着喉咙,咬破心脏的感觉。
祝小鸯死死地盯着早已闭合的窗户,没有说话,但内心深处已然沸腾。
为什么还活着,你应该死的。
祝小鸯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她笑着回应:“走吧。”
拙劣的演技,她可以假笑,但终究是假的,心里疼得眼泪直流。
凭什么?姐姐死了,杀人犯却可以活下来。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她最后回头看了房间一眼,咬牙切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