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恨种入心中。
阳光下祝小鸯的影子,漆黑如一摊沉淀千年的脏墨,随着身体动作的摆动而显得张牙舞爪。
她和齐瑶肩并肩行走,两个谈笑的影子交错融合在一起,再难以分辨。
黑夜如约而至,同样抵达岸边的还有如潮的痛苦情绪。
庭院两边堆积无数孤独的石头,地砖的缝隙里杂草丛生,没有仆人来往这边,偶尔大夫路过换汤换药,然后,重归死寂。
沉沉浮浮的夜色,遥远的点点灯火迷蒙如烟。
寒风刮入易铭空洞的眼窝,他睁开眼睛,失神望着窗外。
祝小鸯瘦弱的身影飘浮般站在庭院门口,仿若幽魂。
易铭远远看到了那个像小鸳的女孩,她身上那件衣服也和那天小鸳穿的一模一样。
小鸯沿着石路缓慢地走,一步踩着一步,像是怕吵醒屋内的人。
庭院里所有孤独生物都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堕落。
善良的女孩,从发根到脚踝一点一点化身成复仇的恶鬼。
那道没有锁的腐朽的木门,无力地阻止。
发出嘎吱的声音,门开。
黑夜中易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还是隐约看到了她手中紧握的匕首,那条纤细的手臂颤抖个不停,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再接近,就像蠕动的蠹虫,步子小得可怜。
祝小鸯以为足够恨就可以轻易杀人,可当亲眼看到上下起伏的胸膛,还是难以下手。
她记得小时候佛教来乡下宣传佛法,太阳底下,她闲来无事坐在草垛子上听那个慈眉善目的光头老爷爷讲经说法。
他说,不杀生就能有好报,死后还可以去天上当神仙,不入十八地狱,不受轮回之苦。
老和尚讲得非常认真,说完总要双手合十念句阿弥陀佛。
她听得迷迷糊糊,途中几乎快要睡着,勉勉强强听完了也觉得半信半疑,可人们都说老和尚是得道高僧,讲的话都是深奥佛法,都是对的。
从那天起,小鸯特别小心,可还是不小心踩死了几只蚂蚁和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她学着老和尚的样子,小小的手掌合在一起虔诚忏悔了半天。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遍一遍地念。
后来,过了很久的时间,母亲得病死了,父亲顺理成章地休了母亲,没有母亲家里的阻止,男人高高兴兴地把两个女儿卖到齐府。
那时候,小鸯单纯地怀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杀死了虫蚁的性命,母亲才被神佛收走的,祝小鸯问姐姐,祝小鸳沉默了两三秒,转过头看她,那种空洞无光的眼神让人永远都忘不了。
不是的,那是骗人的。
祝小鸳一张一合的嘴唇在瞳孔中无限放大。
祝小鸯若有所思重复说,骗人的。
骗人的。
黑暗中祝小鸯闭上眼睛,视界里姐姐平静安详的面容突兀变得狰狞丑陋,无数细小的蛆虫从毛孔里爬出,她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窝,苦痛地说,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祝小鸯嘴里念叨着:“姐,姐,姐……”她的语速轻而快,脸色狰狞可怕,到最后嘟嘟哝哝就像念着邪恶的咒语。
祝小鸯心中一横,手中的匕首已经悬在易铭的心脏正上方,就在快要刺下的临点,从床上的阴影里传来因为虚弱而显得略微可怜的冷淡声音:“对不起。”
他即使说着道歉的话,语气还是没有一丝放软:“对不起,小鸳。”
祝小鸯眼瞳微缩,心脏的部分一下子变得柔软又迅速恢复僵硬,就像起伏不定的海浪,她俯下身子,贴着易铭的耳畔轻声细语地说:“一会儿你下去了,亲自对她说,也许她就原谅你了。”
易铭听到耳边呼呼的气流,没有迟疑,认真地看着祝小鸯垂下来的黑发,说了声:“好。”
祝小鸯的眼瞳微微放大,她不敢相信耳朵所听到的话,他说好,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也知道对不起姐姐吗?
虽然有些惊诧,但是手中那把悬在易铭胸膛的匕首,却已经往里浅刺一毫。
钻心的痛,殷红的血从白色布条上浮现,像白色的湖面上溅起一朵凝厚血花。
又刺一毫。
白布下易铭清秀惨白的脸上扭曲战栗不止,痛到眼角微微抽动。
祝小鸯要慢慢慢慢一点一点地往里扎,让这个万恶的杀手好好体会姐姐死前的痛苦。
易铭吃力地抬起胳膊,握住祝小鸯满是冷汗的手。
“怎么?”祝小鸯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反悔了?”
这个禽兽今晚反常的行为超乎祝小鸯原本的预料,她以为他会扯掉绷带拼命反抗,甚至哭着下跪求饶,但恰恰相反,他简直就是在送死。
如今,终于有一点正常人的反应。
易铭嘶哑的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我不反悔,只是想不通。”
祝小鸯愣了一下,好奇心膨胀爆发,她下意识停止了匕首的推进。
易铭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倚靠在床头,像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一样,喉咙发痒,止不住地剧烈咳凑起来,咳得全身都发痛。
他甚至觉得这副绷着白布的身体快要散架了。
安静的房间里,易铭慢慢协调呼吸。
他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孩,又低头瞥了一眼胸膛上浅刺的匕首,沉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你知道我刚才的感受吗?真的疼,疼得要死。”易铭轻声说,“可我竟然怕死,你相信吗?”
黑暗中,他的手指动了动。
“刚才我的手忽然不受我的控制去阻止你。”
“人都是怕死的。”小鸯平静地解释,“这是本能。”
“不,我和你不一样,这种人性弱点……”易铭停顿了一下,用种近乎悲凉的声音,“我没有。”
小鸯睁大眼睛直视他,从疑惑的表情转化为不可置信。
易铭继续说:“很久以前我好像有你所说的动物本能,但现在我就像一块石头、一把刀。”他看着小鸯依旧错愕的眼神,轻声说,“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为什么会忽然害怕?为什么忽然会有强烈的求生欲?刚才的刀刃快要刺到心脏时,我脑子里闪过一大堆东西。”
一大堆东西。
一盏发出淡淡黑光的走马灯,在脑袋里不停地播映着一段名为一生的映像。
还有嘈杂纷扰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说话。
易铭愈加烦躁,他用脑袋大力地、接连不断地撞击头顶的木板,完全不顾胸口的伤势,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咚,咚,咚。”
一声一声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砸在木鱼上。
一点点碎开的脑袋。
易铭眼角阵阵抽动:“有人在看着我,她说,不要死,不要死,这个人我不知道她是谁……”易铭慢慢安静下来:“莫名其妙的,老是求我不要死。”他纠结着眉头,白布包裹着的面容在黑暗笼罩下显现出极深极浓的轮廓。
小鸯看着易铭宛如看着一个神经病。
易铭闭上眼,低着头,疲倦地说:“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然后,不用脏你的手,我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自杀,好不好?”
就像细小的虫子扇动着薄翅,小鸯脑子“嗡”的一声,她略微明白了,刚刚所有的话,他都是和姐姐说的,她只是一个很像很微妙的替代品。
祝小鸯几乎快要同意,她把匕首慢慢抽离出胸脯,易铭没来得及喘气,下一秒,又是原来的地方,刺得更深。
噗。
真难听。
那种在黑夜里细微如蚊的声音,把人的耳腔一遍又一遍摧枯拉朽地崩裂开来。
“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活命罢了。”她轻声嘲讽,“你说你想活下去?”
祝小鸯望了眼漆黑一片的窗外:“石头还说自己想变成人呢。”
她摇摇头,悲凉地“呵”了一声。
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凉得吓人。
寒气像风暴般地朝狭小的屋内吹来,夜风浅浅地灌入胸膛两毫米,直痛到心里。
那个破烂石头,就是想变成人。
易铭的泪腺有些发苦。
祝小鸯把刮乱的头发拂到一旁,说:“做最后一件事?杀人魔有什么重要事情?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你活着只会有更多人死,还说事成之后会去自杀,为了活命,什么烂借口你都敢说啊。”
她的语速慵懒,但每说一个字,脸上的愤怒就更盛一分。
那把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晰辨认的匕首,又刺一毫。
“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听多了,你还活着你当然可以说这么好听,可姐姐呢,她已经死了,谁又为此付出代价?你个混蛋,杀你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还自杀?谁信!就算你想自杀,你又凭什么死得那么轻巧!”
“一个杀人工具,却编造活着的理由,你觉得有意思吗?”她的眼睛通红,语速越来越快,每说一个字,脸上的怨毒愤恨就更盛一分。
那把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晰辨认的匕首,依旧坚硬地扎在胸膛。
易铭好像浑然不觉得痛,依旧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凌晨两点多,黑色天幕点缀着数颗星辰,浓郁的夜,风扑落在纸窗,不知名的黑鸟嘎嘎叫了两声,听起来像是老旧绸缎撕裂的拉长尾音。
“活在仇恨里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小鸯。”易铭冷静计算着匕首与心脏的距离,大约还有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