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毫无预兆地松开匕首上的手,他知道握得越紧,逆反越大。
小鸯果然犹豫不决,匕首悬在那里迟迟不敢再进一分:“你凭什么说这种话,我活在仇恨里,你又活在什么地方?我们顶多半斤八两。”
易铭看了看窗外又回过头看向小鸯,黑夜遮挡住所有颜色,目光所及只有闪动着月光的眼瞳。
我又活在什么地方。易铭心中重复念叨。
他认命般不再解释任何事情:“想杀我就麻利动手吧,别再一点一点刺了,如果想听我痛苦不堪的叫喊,那让你失望了。”易铭轻笑出声,“石头怎么会叫出声呢。”
接近心脏的伤口慢慢流淌出粘稠的血液,在黑暗中仿佛漆黑的溪流,血流到小鸯的手上,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起来,一种混杂着兴奋、害怕、紧张的无与伦比的情绪在心里翻腾。
冷风吹着沾了血的右手,透心般冰凉,脑海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咆哮。
小鸯你疯了,真的要杀人吗!
你忘了姐姐是怎么教你的吗!
小鸯突兀地松开匕首,双手抱住头拼命抓揉着发根,脑子里面一扇腐朽的木门发出敲打的声音。
我一定要杀了他!小鸯粗暴地晃动着那扇门。
小鸯,那个连踩死蚂蚁也会难过的女孩去哪了?
门又闭合得更紧。
滚出去,我为姐姐报仇天经地义,我才是对的,谁都不能阻拦我!
小鸯重新拾起染血的匕首把门划个稀巴烂。
声音终于消失不见。
小鸯看向易铭的眼神变得冷漠而决绝,就像审判妖魔的神灵,散发着一身正气。
死吧,易铭。
不再有丝毫犹豫,匕首快而狠地刺向心脏,小鸯露出大仇得报的笑容,却又在转瞬间,笑容扭曲成痛苦的绝望,情绪转变之快,以至于她面部的肌肉失调,就像破胆的恶鬼。
就在匕首无限接近的瞬间,一把悄无声息的短剑闪电般贴着胸膛格挡在匕首下,发出钢铁交戈的脆响,而与此同时另一把长剑已经架在小鸯白玉般的脖子上。
没有人发现他的到来,就好像他原本就应该在这里一样。
他就是黑暗。
夜把易枫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仿佛一只穿梭在人间的鬼魂。
他目光低垂着望着易铭,那两颗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仿佛藏着整个冰山,易铭从这样的视线下轻微地感受到了一丝怜悯和不屑。
易枫自然而然地换个姿势坐在床边,又顺手夺下小鸯的匕首:“差点被这种蝼蚁杀死,真是白当了这么些年杀手。”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打量着小鸯,她的身体微微战栗,苍白恐惧的脸映在易枫的眼睛上,他的嘴角不由得掀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小鸯知道自己死定了。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呵,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地狱火从那双深邃的眼眶里喷薄而出。
易铭心头直跳:“别杀她,易枫。”话音刚落,身旁,一股强烈的杀意在无声中爆发,易枫手中的长剑紧贴着小鸯的脖子。
他的手还未有动静,易铭就已经旋风般出手。
在那一瞬间,易铭根本不像生命垂危的病人。
五指攥紧成拳,但由于血液没有流通,只能无力地垂着,他挥着有些可笑的手掌猛烈地撞向易枫的胳膊,白色的布条骇然绷裂开来,“咚”的一声,仿佛撞在坚硬的石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易枫浓黑的眉毛慢慢在眉心皱出明显的阴影,他略带诧异地看着易铭,随后平静地呼出一口气,沉默数秒,他突然把匕首准确无误地扎到易铭的手指缝隙间,他额头间有几条青筋暴起,难得一见的盛怒。
易铭淡然地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在尽力克制了。
易枫压低声音就像狮子发出阵阵低吼:“你疯了吗?你右手不要了?!我若不及时收力,你就废了!你懂吗?”
血肉撕扯的感觉从手臂上传来,易铭忍着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不要杀她。”他的目光坚定不移又重复说,“不要杀她,师兄。”
“你说什么?”易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易铭,就因为她,你敢挡我,她可是要杀你的啊,如果我晚出手一秒,你现在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易铭,仿佛从未见过此人。
黑暗中小鸯沾满血的手,被风吹得冰凉,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她同样难以相信地看着易铭,原本以为必死的局,忽然有了生机,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难道是姐姐的缘故,又或者是他良心发现,又或许他们二人之间有矛盾不合。
她想了一个又一个原因又一个接一个否定。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小鸯的心底忽然涌出一股热流,缓缓地解冻着冰凉的右手,又一点点温暖着四肢百骸。
易枫握着手上的剑,锋利的剑刃依旧紧密地贴着她的脖子,仿佛随时都可能割出一道血口。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黑暗,挑衅般俯视着易铭,庞大的压力瞬间扑面而来,易铭抬起头对看着,像只倔强而孤独的狼,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房间里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连风也窒息了,纸窗、木床、凳子,一如往常,所有事物都静待着他们目光的对持。
纠结,缠绕,一次次眼神的冲击。
谁也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半晌,易枫的目光终于暗淡下来。
他很少见易铭这么执着地对抗自己,以往无论大小事都是他说什么就做什么的。
就像木偶,无喜无悲,特别听话好用,沉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可现在这只冷漠的木偶,活了,有了人气,不乖了。
“不过一只蚂蚁而已,杀不杀对我来说无所谓。”易枫收起双剑,化掌为刀,砍在小鸯的脖颈上,天旋地转的感觉从她的脑内扩散,小鸯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易铭在心底长吁一口气,那颗悬在心头的石头慢慢飘落地面。
他重新躺到床上,缠满绷带的身体慢慢地陷进黑暗里。
闭上眼睛,视界里全是人们的模糊面孔。
全是他这些年杀死的人的脸。
其中一张脸清晰无比。
那是小鸳。
易铭回想起几天前,小鸳睁着眼睛,躺在雨水地里,身下是溃烂发黄的枯叶。
血从肚子里呜呜地冒出来,她涣散的眼光定定地望着自己,半张着嘴,露出白色的牙齿,仿佛想说杀了我,杀了我。
又或者是说救救我。
易枫恢复到原先波澜不惊的模样,冷漠地说:“如果你刚才右手断了,我第一个就杀死你。”
“我知道,师父说过,没用的废物就该被清理,他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易铭一边说,一边把床边的备用绷带简单在胸膛缠了两圈,身体平躺下来,一直紧绷的肌肉忽然松弛,酸痛感从每一个毛孔里席卷而来,“既然你已经放过她,没什么事你就走吧。”
黑暗中,短暂的沉默。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没想到还顺便救你一命。”易枫的嘴角轻轻上扬,一脸邪气,“过了今晚,我就要走了,永远永远不回来了。”
易铭有些吃惊:“是有任务吗?”
易枫摇摇头,眼看他还要追问,就接着说:“别猜了。”
“没什么好教你的了,我会的你都会,临走前就送你一句话,要想成为杀手里的王者,就必须先杀死心中愚蠢的善良。另外……”易枫欲言又止,视线从易铭身上转移到窗外,他凝视着一片漆黑,愣愣出神,仿佛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看了好久,又回过头,不自然地挠了挠头皮。
易铭疑惑而谨慎地看着他,这些举动出现在易枫身上不是一个好兆头。
易枫接着说:“大恶即善,大善即恶,以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吧。”
易铭看着他严肃认真的表情,无所适从地沉默了。
他越来越像师父了。
连话都一个样子。
但他没听懂第二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这是什么意思?
师父曾经说过,每个杀手都不得好死。
这句话,易铭深信不疑。
今晚师兄太怪了。
按照他以往的性子,无论易铭说什么,小鸯也是必死无疑的,实际上关于救小鸯这件事,刚刚真的没有抱太大希望。
而现在讲的话又颠三倒四。
不容多想。
易枫紧接着又说:“你比我幸运多了,易铭,真的。师父训练我时,我有几十次都想要自杀,可仇恨真是个好东西,它不厌其烦地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它的力量比希望大多了。”易枫陷入回忆,讲这些话时,他幽深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像是黑洞般吞噬周遭所有光亮。
“实际上,我很羡慕你,师父总是派你执行几乎没有危险的任务,在你这个年纪,我已经杀了三十七个年龄比我还要大的杀手。
我还记得有一次,差点就死无全尸了,当时是刺杀一个皇亲国戚,一共去了十八个顶尖的杀手,我是功夫最差的。
但是活下来的只有我,知道为什么只有我活吗?”易枫不等其回答,自言自语地说,“我当时只有十三岁,瘦得像竹竿一样,侥幸又学了点缩骨功,所有人都没想到,我就藏在宫墙边上的下水道里,现在想想,那个洞也却是太小了,可没办法,为了活下去,我把身体的一小半无用的脂肪都割掉,为了不被护卫发现,就一块一块喂了耗子,可进到一半,头卡住了,没办法,只能把脖子后面的肉割掉,那里血管太多,切的时候流了点血,还好是夏天,混多点脏水就能蒸发得很快,后来,我终于钻进洞里,一瞬间,潮水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伸手不见五指,我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感到无数粘稠物穿过身体的感觉,在那个地方,连时间也没有什么概念。大概过了一二天,醒的时候就看见师父那张臭脸。”黑暗中隐约可见易枫不以为然地笑着,他的手指一边摩擦着匕首,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易铭说,“脖子上的伤疤到现在还有个好处,别人很难从背后偷袭打晕我,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