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枫哈哈大笑,房间里回荡着这种没心没肺的笑声,在静谧的黑夜里透着几分凄凉。
师兄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感觉比以往几年的话都多。
也许是因为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易铭并不觉得厌烦。
他本来觉得自己和师兄的差距已经缩小到能够望其项背的地步,现在看来,仍是天壤之别。
易铭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当时是师兄守护着齐瑶,也许小鸳不会死在那里。
那小鸯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齐瑶也能开开心心的。
易枫打断他的思绪,说:“如果我死在之前任何一个难关,你就要承受我之后所遭遇的一切。”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易铭,笑了笑说:“你和死亡之间隔了一个我。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幸运,有我这么强悍的师兄。哈哈。”
易铭看着他的黑色大衣被风压得略微有些皱褶,突然觉得师兄其实扛了很多很多东西,易铭甚至听见他单薄胸膛里传出不堪重负的沉重叹息。
“这么痛苦的回忆,为什么会说得如此轻松?”易铭问。
“再痛苦的记忆,被时间过滤后,就只剩一点虚假的残渣,痛苦的感受不及当时经历的万分之一。”易枫轻声说,“十年了,回头看看,那些痛得要死的事,也不过如此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活下来?”易铭疑惑地说,“当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咬破嘴里的毒囊,没有痛苦的死,抽自己的筋,扒自己的皮,经历这种疼痛还活着干吗?反正活着也是被人利用,依旧摆脱不了人世间无穷无尽的苦难。”
易铭透过窗外星光看去,在黑暗的罅隙中,易枫失神的眼眶里看不出光彩,就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他这个样子易铭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年了,师兄终于卸下面具给他看。
“师弟,你不会懂的,我必须活着,哪怕像只肮脏的老鼠一样,也要活下去。”易枫轻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弃婴,而我是孤儿。”
易枫长长地叹息一口气,吹拂起一阵尘埃,像是打开了某个残忍密室的门:“六岁那年我父母被师父杀死。”
窗外突然传来一只鸟尖锐的鸣叫,在寂静的夜里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悲伤。
易铭被鸟声惊到,像被大雨淋湿般全身上下打了个冷战。
那是师兄养的秃鹫,很有灵性,它一叫今夜准有人死。
易枫听到鸟鸣,起身打开窗户,寒气像飓风一样无孔不入,随着窗户洞开,小屋里的每一寸角落都灌满了阴森森的凉气。
寒风和那些深藏在黑暗里的肮脏秘密一起,在小小的房间里翻滚搅拌。
最终变成了混沌朦胧的黑色鲜血。
未知的恐惧像巨浪一样,瞬间将易铭从头淹没。
“师父曾经对我说,这个秘密一辈子也不要和第二个人说,最好带进棺材。”易枫轻声说,“可是要再不说,恐怕这辈子真的就说不了了。”
秃鹫又叫了一声,刺得耳膜发痛。
“时间到了,”易枫匆忙起身,他回头最后看了眼易铭,“再见了,师弟。”挂上他招牌式的温柔笑容,语气轻松,像赴一场平常的宴会。
门底摩擦地面,发出嘎吱的声音,就像垂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叹息。
随后,易枫走出房间,系紧披风,重新握了握刀刃。
那只灰色的秃鹫在天空中俯冲下来,就像小孩一样乖巧地停在易枫的肩膀上。
易铭惊愕地抬起头,失神地望着他虚幻的背影。
永远永远不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杀死师父。
易枫要杀死师父,或者被师父杀死。
他确实和我不一样,背负着仇恨的宿命,在迷途中寻找活着的理由。
但我们是一类人,就像飞蛾,都会在触碰希望的瞬间死去,变成焦黑的尸炭。
师兄会死的。
易铭透过窗户看着渐渐消失不见的飘荡身影,浓郁的死亡气息尾随在易枫身后,无限接近,几乎要把他吞噬。
易铭的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这场血腥对决的胜负。
丑时已过,寅时来临。
黑夜,乌云密布,繁星藏匿,月光被遮挡得严丝合缝。
易枫亲吻手中剑,鲜红的血从舌头中流出,他黑色的瞳孔里流动着的最后一丝人性忽然像是被烈日焚烧的冰雪,快速地分崩离析。
要想杀掉师父,就必须摒弃无用的道德正义,把这些年杀死的人再次从内心全部杀死,把他们的头颅缠成一圈,高高挂起。
然后,拥抱恶魔,化身恶魔。
成为比他更残忍、更血腥、更冷漠的杀手。
一个蜕变的恶魔,撕裂了易枫的表皮,从体内破茧而出。
秃鹫恐惧地看着主人,又高兴地扑扇着翅膀。
乌云像一群迁徙的乌鸦,
它们用如同黑夜般的翅膀,
飞过怨恨与绝望,
飞过秋日的黄昏和寒冬的冷漠,
飞过深渊与断流,
飞过没有尽头的生死轮回。
从绿草如茵飞到荒芜凋敝,
从生机勃勃飞到横尸遍野。
清晨,白丝丝的光撕破漫长的黑暗和寂静,易铭一夜未眠,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好像在等待日出,慢慢、慢慢地,白色光线变成了金黄色的光线,周围的一切摆设都映着金光。
看样子已经八点钟了。
外面远远地传来久违的脚步声,一个中年仆人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跑过来,他推开门,大片的阳光像淬了毒的箭雨一样射进房间,带着硫酸般的腐蚀感照在易铭脸上,易铭连忙抬手挡光:“把门关上。”
仆人有些疑惑,还是照办了。
他紧接着说:“大人,府主让小的来告知您一声,昨天夜里你的师父被奸贼谋杀,请节哀顺变。”
师父?怎么会是师父!
易铭的眼瞳惊恐放大,脑袋忽然痛得快要裂开,一阵头晕目眩,他双手扶着床,浑身簌簌发抖。
他不是悲伤,而是恐惧。
师父的武功绝对在师兄之上,十个师兄都不一定能杀死师父。
可为什么是师父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烦躁不安的情绪来回在脑子里冲撞,在头皮上形成发麻的疼痛。
奴仆这时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小鸯,他疑惑地问:“这……小鸯姑娘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没什么,你把她带走吧。”易铭挥了挥手。
奴仆明显还想多问,但瞄了眼易铭杀人般的眼神,及时闭嘴,把小鸯背了起来,奴仆讪讪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小的就先走了。”
易铭挥了挥手,门“吱呀”一声,彻底闭合,安静的空气在房间里蔓延,风吹过空荡荡的房间留下一阵窗外的淡香。
刚出门,小鸯在奴仆背上挣扎几下,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小鸯,你醒了,我还正想问你,你在那个人的房间里干吗呢?”仆人好奇地歪头看她。
小鸯沉默不语。
“问你话呢?你哑巴啊。”那个仆人不耐烦地说,“能走了吧,那还不快下来啊你想累死老子。”
小鸯默默地从他背上下来,无视那个仆人,她回头看见那个黑漆漆的房子,眼神复杂,小鸯的眼睛里交织着深深的歉意和无法自拔的痛苦。
她发现自己没有复仇的欲望了,下不去手了。
现在下不去手,以后也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