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不是那样的恶人,姐姐,你会原谅我吗?
但是,他承诺过的,他会去自杀的。
原谅他吧。
奴仆还想再多说两句,但看着小鸯的侧脸,忽觉一阵寒意从脊梁骨攀升,让人不寒而栗,仿佛浑身被冰川包裹,便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庭院。
满天的云压在人们头顶,太阳透过云层泛出清白的天光。
风呼呼地刮,刮得人脸疼,水哗哗地流,流得人心乱,时间滴滴答答地死,人们都陪着它死。
没过一会儿,易铭失魂落魄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路木然地前行,七扭八拐过几个岔口,最终停在一处房屋门前,犹豫了几秒钟才推开门。偌大的庭院映入眼帘,纸窗前种着两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树下种着一大片常见的蔬菜,那是去年秋天师父特意吩咐管家腾出来做菜园子的菜地,记得原先是块练武场。
喧闹的声音从大堂传来,七八个身穿紫蓝官服、腰配二尺长刀的大汉正对着一个方向比手画脚,齐石也在其中商议。
易铭笔直的走进房屋,众人的目光像洞穴里的蝙蝠般窸窸窣窣地聚焦于贸然闯入的年轻人身上。
一个大胡子巡捕横刀拦截。
齐石赶忙拍下那人掌刀的手臂解释道:“他是被害人的徒弟。”
易铭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定格在那扇被关上的卧房门,齐石扭过头不经意地瞥了眼他,心头忽地一冷,他的面容太平静了,那双眼睛仿佛能藏下万丈心事,让人觉得他不像死者的徒弟,反而更像一个因为太久没见而渐渐淡忘恨意的仇人。
“宋仵作在内验尸,“齐石顿了一下说,“你若想看便进去看看吧。”
易铭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抬眼一睹,尽管已经做好准备,可仍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易老人了无生机地坐在地上,脑袋歪斜地靠在床沿上,白发披散在双肩,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纸窗外的梧桐树,身上绣着虎纹的绸缎衣物前几天还见他穿过,而此时却在胸口处破了个血窟窿。
宋仵作双手戴着黑色绉布在易老人身上摸索,时不时拿毛笔记录。
阳光照射进屋内,如此明亮的光却在地面显影出灰黑的轮廓线,在漆黑一片的起伏中,就像是倒映着无数只潜伏的恶魔。
易铭仔细勘察房间内的蛛丝马迹,四方桌、地板、床被、木柜、甚至每一寸肉眼可见的墙壁。可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不是眼前易老人的尸体,他一定不敢相信这里曾经发生过命案。
他翻开宋仵作身旁的笔记,又俯下身盯着师父胸膛的致命伤观察,发现他是被一刀毙命而亡,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挣扎的举动,甚至连随身携带的武器都在袖口中半寸未发。
易铭一瞬间明白了,师父对师兄根本没有一丝的防备啊,如父母之于子女、齿之于唇。多可笑啊,口口声声教自己不能动情的师父却对师兄拥有了类似于亲情的情感。
易枫从八岁起跟着师父闯荡天下,算起来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整整十八年的生死相依让这个如野兽般警惕的老杀手在面对他时毫无顾忌地卸下盔甲。
易铭闭上眼睛想象昨夜的画面,忽然抑制不住的笑出声音,笑声很小很小,只够两步之内的人听到。
宋仵作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又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工作,血腥的气息在周围翻涌,昨夜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夜色如歌,灰蒙蒙的菜田地里传来秃鹫凄凉的歌声,易老人猛然从梦中惊醒,他僵坐在床上仿佛在回想噩梦的情景,而藏在衣袖的匕首却已经在蓄势待发,这不是感官的警觉,而是多年杀人的经验在作祟,就好像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随时会刺出一把涂满毒液的利刃,那是同类的气息,是猎杀者的第六感官。
一道阴影像水面上的鳄鱼般浮现,无声地投影到梧桐树的树干。
易老人重新躺下装作熟睡的样子,而锋利的暗器已经沿着袖筒慢慢滑落到指尖。
立于树上的易枫看着床上闭眼睡觉的师父,轻蔑一笑,便从腰间抽出长剑比着师父的身形比划了两刀,突然一股凉意自尾椎骨向上流通,闪电般覆盖全身。
像师父这种山林间的野兽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丝察觉呢,易枫屏气凝神的收回长剑,当机立断便跳下梧桐树,大张旗鼓地推门而入,毫不避讳任何声音的发出,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从床上炸起的师父,俯首作揖保持恭敬的姿态,易老人狰狞如恶鬼的面容在看到徒弟的瞬间恢复和蔼,他咧嘴笑了笑,像平易近人的长辈般双腿蜷起盘坐在床上。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易枫更加恭敬地低头,说是来汇报昨日的任务,本该生疑的易老人却安静地听着,易枫一边说着一边自然的靠近他,像一只悄悄接近梅花鹿的猎豹。
屋外,秃鹫引颈哀鸣,阵风吹动纸窗,在易老人转头的瞬间,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老人未料到眼前人的动作,他抬头惊愕地看着易枫。易枫同样低头看着他,随即用力拧转剑柄,五脏六腑碎裂的细微声音如雷贯耳,易老人胸膛流出大片的鲜血,他的整个身体像屋檐外滑落的雨滴般砸在地面上,零散的黑色星镖从他指尖掉落,一道寒芒潜藏在袖口一动不动。
一切都结束得太快太快,以至于连易枫也呆呆傻傻站在原地,他原以为会有一场惊天恶战,可不过两三秒之间。
他看着师父肥大的袖口和满地的星镖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脏话,骂着骂着眼角却渗出一道湿润的泪痕,这是他将近十年来第一次哭。
原来师父没有反抗啊。
他出刀的速度易枫再清楚不过,他明白暗器为何藏而不发,他明白师父为何没有警惕。
可正是这种畸形的感情让易枫的脑子接近崩溃边缘。
大仇得报啊,多开心啊,折磨了自己十八年的恶鬼终于死了,看这眼睛,瞪得和牛眼一样大,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相信我会杀了他,呵,明明是一条毒蛇啊,偏偏要相信什么感情。
可为什么自己心脏跳动地格外厉害呢,就好像自己要失去什么东西了,永远地失去了,钻心的剧痛让他拿剑的手微微颤抖。
和师父初遇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记忆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合伏年间巫山大旱,易枫一家驱车往南方临城避难,路遇大批落草为寇的灾民劫匪,正当危难之际,一个黑衣男子不知从哪冒出三拳两脚解决了他们,别人都称他为易鬼,那时的他扎着一头乌黑的发,脸上还没有疤痕,笑起来还有些许阳光的感觉。
到临城安顿下来之后,父母时不时邀请易鬼到家里做客,易鬼每次都去但从不和他人交谈,只是一边喝茶一边注视着树下练武的小孩。
有一天,他问小孩,你愿意做我徒弟吗?
小孩之前见识过他的武功自然兴高采烈地说,我愿意。
易鬼说,做我的徒弟要舍弃很多东西。
小孩心疼地问,扔什么东西呢?我床头的墨墨(木头玩偶)可以给你,还有今早我娘给我买的小糖人。
易鬼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的牵绊。
小孩挠了挠头问,那是什么?
易鬼伸手指着远处辽阔的田野说,就像马背上的马鞍、牛鼻上的铁环。
小孩心想连墨墨和小糖人都不用扔了,便笑着连忙答应,好啊好啊,只是扔掉一些累赘的东西罢了。
第二天一早,临城东街一户新搬来的人家被一场无名大火焚烧殆尽,只有一个小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长大的易枫才逐渐明白了师父那日的意思。
牵绊所指的并非累赘,而是人的情感。
那日树下练武的小孩已然变成了易老人的牵绊,地上升腾的热气在夜色里消散。
几日后,所有的风波渐渐重归平静,易枫像凭空从世界中蒸发般销声匿迹,昨天的太阳今天依旧高高挂起,飞驳鸟叫,乌鸟也叫,风飘飘,雨又萧萧,流光易逝,后人难寻。
天边传来悠远空旷的声音,易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模糊的重影聚焦在一起,形成一个女孩的样貌,那是齐瑶,她的面容凑得如此近,一如既往的美丽俏皮,但是又有一点不同。
“我听我爹说,你是杀手。”齐瑶开口说话。
“对,我是杀手。”易铭看着“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稚嫩的声音,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那双手变得细小稚嫩。
“好厉害。”她的小嘴微张,眉毛上挑,有些惊诧,又挠了挠脑袋,“杀手是做什么的?”
易铭凝望着齐瑶的红扑扑的小圆脸,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杀手是保护别人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嘴一张一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谎。
齐瑶笑着露出一排牙齿:“那你会保护我吗?”
易铭坚定地点了点头:“会。”
她歪着脑袋望着易铭认真的脸咯咯笑着:“真的?”
“恩,易铭会永远永远保护齐瑶。”
齐瑶笑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在花枝乱颤,乌发间插着的碧玉发簪,摇摇晃晃好似要掉下来。
“我十二岁,”她轻声问,“你呢?”
“我也十二岁。”
易铭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戏。
“好巧啊,”齐瑶毫无征兆地以一种认真的口吻说,“那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易铭怀疑自己幻听了,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什么会做这样羞人的梦,难道自己……不,不,这不可能,太天马行空了。
可齐瑶清纯可人的脸,就在眼前,如此真实。
易铭忽然惊慌失措,他的额头上流满了细密的汗水,从未有过的感觉,心慌如同洪水决堤,冲垮了屹立万年的冰山。
“好。”十二岁的易铭快速且漫不经心地回答。
易铭有种割掉舌头的冲动,这怎么能是自己说的话呢。
“我是说真的哦。”齐瑶杏眼圆瞪,表情严肃,白皙的脸颊上慢慢覆盖上一层粉红,像个蒸熟的小笼包。
“我喜欢你……”易铭凑到她的耳畔,呼出痒痒的热气,长驱直入钻到她的心口窝,“这也是真的。”
两人雪白的脸庞、脖颈连同脚踝,仿佛都落上一层深深的红晕,如同冬日里最温暖的夕阳。
易铭看着尚显稚嫩的漂亮脸庞,失神了三秒钟,时间仿佛停止了,它缓慢地从两人的发丝、耳边、肩膀、身旁经过,它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经过,经过了一千年,易铭甚至恍惚地听到时间所发出的沉重的缓慢脚步声。
齐瑶的脸定格在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