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冰凉的脸皮有些炽热。
尘封的心却有些触动。
耳边一直环绕着自己所说的情话,反反复复,余音绕梁般久久无法消散。
他静静望着齐瑶,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丝微弱的甜蜜笑意。
可没有人察觉,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涌现出一片漆黑的暗流,逐渐扩大,形成漩涡,里面浮现出一百多张腐烂的脸,它们就像传说中的邪恶人鱼不停地哭泣唱歌,呼唤着路过的水手。
“走吧。”甜美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齐瑶拉着易铭的手,说说笑笑地、蹦蹦跳跳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漩涡。
易铭毫无征兆地从小小的肉体中脱离出来。
他惊恐万状,拼命伸手挣扎想把他们拉回来,满是旧伤疤的大手却如微风般穿过纤秀的小手,一遍又一遍,他们迈着步子,不急不缓地走进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易铭亲眼看着他们小小的身体如同纷飞的纸灰,旋转、粉碎。
孤独与绝望压抑着心脏,快要爆掉开来。真是绝望啊,这种永远不能拥有的幸福只会让他显得更加不幸。
真蠢,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啊,可胸膛里跳动着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黄昏时分,太阳岌岌可危,窗外柔和的阳光透过纸窗,又透过眼皮,无数游动着的红色光点在眼珠子上发烫。
易铭的左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他抬起手揉了揉,渐渐醒了过来。
眼前没有齐瑶,也没有昏暗的漩涡。
只有木头做的天花板和无边无际的孤寂。
窗外的夕阳渐渐坠入远方的天际线,杂乱的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又安静下来,半晌,一个壮汉恭敬的敲了敲没有插锁的门:“齐府主前来拜访。”
易铭知道是齐石来了,沉默了两秒钟:“进来吧。”
十几道身影鱼贯而入,挤满了狭窄的房间,一些人手里拿着真金白银,一些人手里拎着珍稀的药材。
齐石穿着尊贵的华服,坐在床边,拍了拍易铭的肩膀,一脸的慈眉善目:“几天前的事,小女已经对我说了,面对几百个匪徒临危不惧,还能完好无损地救出小女,这等武功称得上登峰造极。”
他发出了一声感慨。
齐石半眯着眼,看向易铭,深陷的眼眶,隐藏起来的神色,犹如黑洞。
“你师父教了一个好徒弟,虽然他死了,但是以后齐府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齐石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仿佛戴着一副玉石做的笑脸面具,“等你伤好了,定可如你师父般神武。”
易铭望着他的脸,忽然觉得恶心,那张脸,就像巨大的、丑陋的蛤蟆,张着大嘴吞噬周遭的一切利益,嘴巴内部散发着浓烈的腐烂气息。
齐石还是笑,眼睛里却冷漠无比,他的手指在床边敲打,仿佛在精密地打着算盘。
他不再说话,好像在静等回答。
我不想杀人了,你找别人吧。
易铭想这么说,但他只是略微点头。
齐石的笑意更盛,他招了招手,身后一个大夫模样的人站了出来:“萧医师,还愣着干吗?”
大夫应了一声,急忙拆解沾满鲜血的绷带,胸膛的血流在白色绷带上,是醒目的红色。
“萧医师这几个月要好好照顾易铭。”齐石特地嘱咐道。
“是。”萧医师把易铭从头到脚的绷带一点一点拆掉,又跟着涂抹绿色的草药。
“那你好好疗伤。”齐石起身说,“近日实在太忙,改天一定让小女也亲自过来感谢。”
一个个人又走了,房间转眼间空了。
大夫小心翼翼地涂着药膏,易铭闭眼冥想。
三天后的清晨,齐瑶带着亲自采摘的水果,七绕八拐,来到孤僻的庭院。
易铭透过窗户看到远处少女纤细柔美的轮廓,忽然心里怦怦直响,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她敲了一下门,等了两秒又敲了一下,等了两秒又敲。
第三下。
易铭敲了一下床沿的木柜,算是回应。
齐瑶推门而入,她眯着眼睛微微地笑着,阳光在她的背后泛出温和的白光。
她把水果放在桌子上,坐在离易铭不远不近的床边,说:“谢谢。”是无比拘谨的语气。
“几天前,我梦到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你跟我好像都是十二岁。”易铭没有理会那句谢谢,自顾自地说着。
“做噩梦了?我记得以前,你就说你天天做噩梦。”齐瑶把果篮放在床边的木桌上。
“不,不,不全是噩梦,刚开始是美梦,梦到你,你说……”易铭想了想当时的场景,顿了一下,“算了,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齐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疑惑。
易铭沉默数秒,张了张嘴又闭合上。
“不想说就算了。”齐瑶轻声说,“但你必须告诉我那群山匪最后的下场。”
“死光了。”易铭直截了当地说,“师兄把他们杀光了。”
“那他也受伤不轻吧。”
易铭顿了一下,平淡无奇的语气:“没有受伤。”
齐瑶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很蒙,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易铭看着她的表情,冰山般的面容突然融化开,露出一丝笑意,就像寒冬里的第一缕阳光,总是格外珍贵,他的笑容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齐瑶又呆了,她从未想到易铭也会笑,无论何时,他总是一张无表情的脸,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现在他笑了。
像只猫爬上她的肩头,舔舐了一下她的脸,软绵绵的倒刺刮得她心痒痒。
齐瑶歪头疑惑:“笑什么呢?”
“我记得你以前,还说易枫很温柔。”易铭调侃的声音,“实际上,当时我就想笑。”
门外突兀响起了敲门声,齐瑶透过窗户看到是萧医师,说了声:“进来吧。”
他拎着个大大的绿色药箱,走进房间,对着齐瑶行了个礼,又对易铭说:“该换药了。”
萧医师把药箱打开,回头朝着齐瑶做了个请的动作:“麻烦小姐回避一下。”
齐瑶说:“我也学过医的,虽然处理不了什么大的伤病,但事后的保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萧医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说:“他伤的太多是胸部和腹部,小姐当真要看?”
齐瑶红着脸走了出去,又一个回马枪,悄悄地趴在窗户外,把眼睛透过纸窗看到模糊不清的一团红色。
萧医师紧接着用清水冲洗药线,然后,拆解易铭胸膛上的线,线上连着的红色碎肉像花瓣一样翻起,一滴一滴流出稀少的血水,他看着易铭颤抖的手,说:“忍不了可以喊出来。”
涂抹上药液,又用药线一根根把血肉重新穿起,易铭感觉有条长长的蜈蚣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地爬行,东咬一口,西咬一口,一阵一阵永无穷尽的剧痛。
易铭抓着床单的手越来越紧绷,手背上青筋毕现。
他的耳边断续响起皮肉和血块交合的声音。
十五分钟后,包扎完毕。
齐瑶刚把门推开,强烈的呕吐感迫使她弯下腰,满屋子散化不开的血腥气味,像是鱼肚子里腥腻的肠子,一圈一圈地缠绕着自己。
她抬头便看到鲜血淋漓的旧绷带叠了厚厚一箱,便鼻子发酸,一下没忍住哭了出来。
易铭慌了神,只能一个劲地说:“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这都治好了,不信你看。”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大力按了下胸口,齐瑶触电般冲上去抓住他
好凉。
触目惊心的凉。
和当初一样。
一股清新干净的味道弥漫过来,渐渐冲散了血气。
易铭看着她如此接近的脸,一阵恍惚,觉得这是梦。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感受着手中的温暖,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
他下意识握住齐瑶的手,柔若无骨,像浸泡在温水里的鱼一样,就在两只手真正相接触的一刹那,易铭忽然领悟到幸福、快乐、以及最深最深的灵魂,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
原来就是这样。
看着齐瑶瑟瑟发抖的肩膀,心想搂到怀里,可是双手却怕得难以抬起。
易铭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个内心懦弱的小孩,一点点幸福都可以让他害怕。
他深知,两人间仍阻隔着无法逾越的河流,而河流中央堆积着如山般的尸体。
萧医师默默收拾好没有药效的废旧绷带,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行了个礼,安静地走了出去。
房间里立马响起了齐瑶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逃跑?你明明可以逃的。”齐瑶瞪着发红的眼睛,眼泪无法停息地从那里落下来。
“你明知道答案,我没必要再说了。”易铭只是正常地解释,却让齐瑶感觉心跳加快,仿佛有花朵在心底绽放。
那隐藏着的没有说出口的话,仿佛在心底轻声低语。
因为身后有你。
齐瑶忽然觉得那单薄的胸膛坚强的仿佛一堵高墙,支撑着整个世界。
易铭,你知道吗。
其实我很难过,难过的要死。
白天在众人面前咽泪装欢,晚上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对着铜镜诉说哀愁。
只是我可怜的自尊在苦苦支撑,你把躯壳轻轻抱着,就能抱出泪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噩梦,夜晚里那些脸就在周围环绕,我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小鸳会不会怪我。”齐瑶低声哭泣,“当时我应该听你的,也许只有那个男孩死了,我们所有人才可以活下来。
“我现在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齐瑶捂着嘴巴声音颤抖得厉害。这些天,她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罪恶感就像从高山上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越大越沉,它的全部体积重重地压在心脏和动脉上,几乎压的齐瑶喘不过气,连心脏都不敢跳动,连脉搏都缓慢。
她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落到易铭的手背,滴落的瞬间,仿佛在手皮上被灼烧出一个个小小的洞,直烫到心里。
易铭了解这种感觉,这种能活活把人逼疯。
他忽然心疼,说好的保护她的,怎能让她承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