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怪你自己,如果你当时不阻止我,那你就不是你了,”易铭抚了抚她的背,轻声说,“也许,在山匪面前我也就不会那么想保护你了,一切自有定数,不用自责。”
易铭的脸上仿佛有层淡淡的白光,让他玉石般的面容隐藏在极浅极淡的雾霭之中。
齐瑶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孩子气的脸,带着不染凡尘的神灵般的表情,那种无悲无喜不像活人的表情。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看什么东西,那双墨黑的瞳孔里永远覆盖着整个世界都融不开的大雪,说话永远带着冰凉的雾气,就像临冬前缓慢爬行的蛇。
时光荏苒,当初稚嫩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雏形。
那一瞬间,齐瑶竟觉得会在他的怀里虚抱着一辈子,若即若离,不敢真正靠近他冰冷的心,却又舍不得离开。
这么一想,头脑却慢慢清醒下来。
“谢谢……”齐瑶从他的冰凉的怀里挣脱出来,她轻声说,“谢谢你,易铭。”
这之后,每隔三天,齐瑶都会短暂地来看看易铭。
而每次易铭好像笑的次数都会变多。
时间流逝如白驹过隙。
三个月后,易铭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已经到能下床慢慢走路的地步了。
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是个出行的好时节。
萧医师拆解着最后的一点绷带:“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切记不要大幅度的运动,尤其左边胸口千万不能磕磕碰碰,注意保养,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说完,他收拾好了药箱,行长揖礼,“鄙人先告退了。”
萧沐前脚刚走,后脚齐石就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齐石坐和颜悦色地说:“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这些天真是辛苦了。”语气像一个无微不至的长辈。
齐石面带慈悲,眼中深锁着洪水猛兽:“不知你还能否拿起利器?”
“自然能。”易铭回答得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齐石没有发现他深邃的眼底那种看淡死亡的洒脱。
小鸯说的对,我是杀人的工具,再多的借口,也洗不清双手沾满的鲜血。
我说她是活在仇恨里的人,而我呢?
我是活在比仇恨更深的深渊里。
我想通了,我会去自尽。
无可救赎,唯有一死。
但不是现在,易铭的心底还是有一丝留恋。
就像怨魂死前的执念,只有完成心愿,才愿意投胎抑或魂飞魄散。
“那就好。”齐石把他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也没多想。
“为了万无一失。”齐石轻声说,“等你伤完全好了,再议要事。”
易铭看着齐石的背影,忽然很想杀了他。
他多想对那些死去的人说,是他,是他杀的你们啊,我只是他手中的武器而已啊。
为何?为何承担罪孽和痛苦的却只有我。
可杀了他,齐瑶该有多伤心,父女之情,他不懂。
但易铭记得八岁那年,他杀死了一个络腮胡大叔,捕快很快围住了事发现场,而小小的他鱼目混珠躲藏在围观的人群中。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狂奔过来,她的左眼角下有个不起眼的痣,女孩一个踉跄,脚崴了,由于惯性过大,她的身体像陨石一样重重地砸落在地面,膝盖上有细长的血流下来,手掌火辣辣的疼,变得血肉模糊,小女孩没有痛觉般迅速爬起来。
原本她是不信的,以为是邻居家小孩的玩笑话,但看着远处躺着的人,她就是不敢喊爹。
她怕没人回应。
血顺着男人的肚子滴落在长街的石砖上,他的表情僵硬,眼睛瞪得如铜铃,寂静地看着天空。
小女孩趴在仍有余温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哭得好悲伤,简直要把嗓子哭哑。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八岁的易铭耳朵里环绕,好似要割裂他的耳膜。
痛苦、悲伤、心酸,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恨。
所有的情绪混合成一声爹。
她果真没有得到回应。
闻者悲伤,听者落泪,人群中有人偷偷抹着眼泪。
易铭觉得小女孩真可怜,而这种心痛却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瞬间,他有种冲动,他想把腰间的匕首递给小女孩,对她说,是我杀的,对不起,你杀了我吧。
他刚迈出半步,身后伸出一双冰凉纤细的大手,把年幼的易铭牢牢拉在人群的掩护之中。
那是十九岁的易枫。
这种痛苦到现在,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齐瑶怎么能承受得来。
所以,就算独自背上罪罚也没有什么啊。
一天的午后。
“你伤好了?”推门而入的齐瑶眼睛里仿佛闪亮着星星。
“嗯。”
过了几秒,房间传来一声咳嗽声。
“府里的保镖都不行啊,咳咳,”齐瑶偷偷撇了易铭一眼,“听说最近治安很乱。”
易铭好像没有注意。
“有家新开的店离这很远。”齐瑶有意无意地又瞟了眼易铭,可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没有任何反应,她鼓起勇气说,“你能不能陪我出去买个东西?”
易铭终于转过头,沉默不语,只是静默地看着她发亮的眼睛。
“我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让一个杀手抛头露面。”齐瑶涨红着脸望着易铭阴晴不定的脸,心里越加没底,最后憋出一句,“你不想去就算了。”
易铭又看向窗外不知想些什么,说了声:“好。”
“你说什么?”齐瑶怀疑自己幻听了,他在说什么?她环顾四周,再三确认,房间没有其他人吧。
易铭淡漠的声音又重复说:“好。”
“真的!”
齐瑶高兴得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击着大脑。
很久很久没有那么欣喜若狂。
他冷漠的瞳孔里映着她的快乐,竟浮起一丝笑意,缓缓地变得柔和,像被上升的阳光渐渐照亮的阴影。
半晌。
齐瑶看到穿戴整齐的易铭,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
南城繁华的街头,到处都是人,人们的欢声笑语混合在一起,在易铭听来却充斥着一股阴郁的悲伤。
人流涌动,车水马龙,时不时有小贩喊上两嗓子,有些行色匆忙的人背着行囊奔波来往。
易铭很久很久没有逛街了,或者是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逛街,他看着街上的新奇事物一脸呆愣,望着齐瑶的侧脸,想问的话又咽下去。
他不习惯主动和人说话。
好在齐瑶总是能注意到他的眼光,于是,一遍一遍,耐心解释,一路上也算是话不间断。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齐瑶拿个紫色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真香。”齐瑶晃了晃手中的香囊,“掌柜,这个我要了。”
“一两,可别嫌贵啊,”掌柜解释说,“这个是情缘香囊,买一送一,它是用五色丝线缝制在紫色彩绸里面,里面还塞了很多草药细末。”
齐瑶把钱拍在桌面上,掌柜马上闭上了烦人的话语。
“过几天就是重阳节了,”齐瑶抓起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塞到易铭手中,“送你一个,能辟邪。”
“辟邪?”易铭嘴角上翘,自嘲却又开怀地笑了笑,“哈哈,我带上这个就能避开我自己吗?”他用鼻子闻一下,有股淡淡的清香。
也许真的可以。
正午。
太阳高照,好像要晒穿一张张阳光下虚假到光鲜亮丽的脸,还原他们原本腐烂的模样。
易铭眯着眼,避开刺进眼里的洁白光线,十月,秋天的中间,虽然阳光一天比一天弱,但还是太亮。
七拐八拐,两人走到一处熟悉的地方,远远就看见年轻俊朗的说书人拿着折扇在四方桌旁讲故事,和上次的聊斋女鬼不同,这次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欢快的故事,喝茶的人时不时会放下茶盏捧腹大笑,齐瑶和易铭便站在角落的地方安静聆听。直到中场休息时,说书人才注意到两人,眼尖地发现少了那位平日很活泼的女孩,便随口问两人:“那姑娘没来吗?”
齐瑶瞬间明白他指的是谁,脸色不由得一僵,低下头把目光瞥向地面:“嗯,她……最近忙。”
那人挠挠头笑着,语气带着浓重的客套意味:“等下次不忙了,定要过来捧鄙人的场。”
“可能……不行了,她回乡下老家了,在北方,很远很远。”齐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认真地说谎,只是下意识不想说出事实。
“不会回来了?”那人诧异地问。
齐瑶点点头。
有人在一旁催着他上台,说书人便转过身回到四方桌,手扶着折尺续着上次的段落叙说,没过几分钟,底下众人便恢复大笑的姿态。
格格不入的两人走出茶馆,来到车水马龙的南城中心。
齐瑶指着大饭店的招牌,领着易铭过去,她很大气地拍下一沓钱,前台接待的两颗眼睛像闪着金光的大灯笼。店小二领着两人上到二楼靠窗的位置,方形桌的两侧分别坐一个人。
“二位慢用。”
小二弯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色菜肴。
凤凰涅槃,四个大字,晾干的毛笔字,写在盘子旁边,肉皮是薄薄的,甚至达到透亮的地步。齐瑶张嘴咬一口,里面鲜美的汁水流入樱桃小嘴之中,浸入汤汁的鸡肉,不肥不腻,调皮地在嘴颊的两边滑来滑去。
一盘炒豆角,旁边写着美人纤手炙角,绿玛瑙的颜色,炒出一种薄如蝉翼的角皮,犹如翡翠。
齐瑶夹起一条,轻轻地咬上一口,嫩皮嘎嘣脆,刚刚接触舌尖就溃不成军,细细嚼嚼,爽口清新,吃下去后嘴里还充满浓烈的独特香味,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