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惧怕(三)
微小黑2020-07-31 13:413,579

  几个大盘子旁边还有几张纸条,分别写着,潜龙在渊,一盘烧虾。

  夜半酣酒江月中,料酒煮鱼。

  夏风六月,青椒蒸马铃薯,等等。

  易铭这辈子第一次知道饭菜可以起这么浮夸的菜名。

  “看,这样拿筷子。”齐瑶调侃似的夹了块鱼肉说。

  “吃饭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易铭夹了块鸡肉。

  “糊涂了,糊涂了。”齐瑶笑了笑,“啊呜”一口,把肉塞到圆鼓鼓的嘴里。

  腾腾的热气,朦胧地笼罩着彼此的脸。

  雾气里,不断响起筷子碰在碗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你说的那个很远的店铺在哪?”易铭吃饱喝足地摸了摸肚子,暖乎乎的,似乎没有以往那么冰凉。

  “你还记得啊。”齐瑶不自然地说。

  “那里不是目的地吗?”易铭轻声说,“买完东西就回去吧。”

  “这么早就回去啊,为什么?”齐瑶急忙说。

  “人多的地方,不好。”阳光普照的窗边,易铭的脸也带着冷意。

  “那个店是我随便说的。”齐瑶急忙又说,“但我们可以去其他人少的地方。”

  “那个很远的店?你随便说的?”易铭轻声说,“你知道欺骗我的下场吗?”他的瞳孔里闪动着无情的光,尖锐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刺穿。

  “不是,不是,我只是,我……我只是想让你……”齐瑶脊椎骨发凉,吓蒙了,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欺负人。”

  易铭没忍住笑了起来,慢慢,嘴角咧开大大的幅度:“哈哈哈。”他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单薄的身子弯着腰,笑得肚子疼。

  “你吓我!”齐瑶掐着细腰,噘着嘴,气鼓鼓的脸,红彤彤的惊心动魄,美得无法形容。易铭面带笑意地看着她,突然有些出神,那魂牵梦绕的神色,忽然就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浮现。

  那肮脏的油渍凭什么残留在她的嘴边。

  易铭下意识伸手,正想替她擦掉,耳边听见她的惊呼,他打了一个激灵,受惊般把伸出一半的手缩回。

  “我想起来了,我们可以去城北的后山,我父亲两年前在那里买了那座山,说是要修建佛身,现在大概也建好了吧。那里一直没有对外开放,过几天就是端午,石匠们也放假了,没有什么人。”她拉起易铭的手,“听说,整个山都是那佛的身子,特别特别壮观,我们去那看看吧,好不好?”

  易铭空空如也的冰凉手心突然钻进了另一个小小的手掌,像一个神秘的宝藏忽然占满了他的全部脑海。

  易铭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手,抬起头,发出轻浅低沉的声音:“好。”

  齐瑶忽然绽放出罂粟花一样的笑容,易铭呆呆傻傻地望着她,看了一秒钟,就再也忘不掉了。

  门外,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的人潮人海。

  阳光从街道的树木枝杈的间隙中照射过来,风吹着树叶,人们踩着光斑,匆匆忙忙。

  偶尔有人无意地瞥向他们,然后不超过两秒,又继续回头做自己的事情。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在他们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清秀男孩是血债累累的杀手。

  也没人知道他冷漠的面容下此刻怦怦的炙热。

  这里每天都流动着大群大群的人,可他们都是如此陌生。

  就像路边会动的石头,没有交谈,没有抚慰,一直路过再路过。

  后山坡,无数细长的蒿草,遮天蔽日,蓝天白云被轻浅的秋风吹得只剩下蓝天。午后的明朗阳光,照在易铭的脸上,浓黑的眉毛和睫毛交织在一起,形成漆黑一片的阴影。

  “真大。”齐瑶看着山前恍若巨人的佛祖,她用手指了指,又比了比自己,“它的眼睛,比我的全身还要大啊。”

  易铭坐在那里,抬头看着山中佛的眼睛。

  “怎么不说话?”齐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你是不是看傻了。”

  易铭凝望着虚空,淡漠地说:“只是一堆石头罢了。”

  “切。”齐瑶向前走了两步,更近地看着山中佛,她突然弯下腰,双手合十,虔诚地鞠了一躬,“佛祖,他童言无忌,原谅他吧。”

  “你说谁是童?”

  “不是你。”齐瑶白了他一眼。

  “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易铭少见地纠缠起来。

  “我说这地上的小草小花不行吗?”

  “行,如何不行。”易铭轻声“哼”了一声,不服地说,“你向它许愿还不如找我帮忙,我比它灵多了。”

  不知不觉间他的话语竟然渐渐恢复了符合年纪的浮躁。

  “你又说这胡话。”齐瑶便又对着石佛鞠了一躬。

  “你……你。”易铭气急。

  “怎样?”齐瑶瞪着他,俏皮任性的脸上跳跃着阳光。

  “还好它生来石头身,不然我非叫它跪在你面前不可。”刚说完,易铭立马意识到不对。

  见齐瑶又要行礼,他便立马改口说:“佛祖在上,保佑保佑。”

  却在心底里暗暗啐了一口。

  阳光直直地往下扎,烧灼的感觉如此清晰。

  还是不习惯,不习惯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

  已经如此努力尝试着融入她的生活,可光线似乎还是能让他瞬间灰飞烟灭。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在茂盛到仿佛把整个过往淹没的杂草中。

  遥不可及的天空投下近在咫尺的光。

  微风轻轻飒飒的吹过两人的发,齐瑶眯着眼看向易铭背后的日光:“你一个人的时候在干吗?”

  光线里模糊成一片的易铭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

  “从没有人问我,独自一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易铭轻声说,“其实只是发呆啊。”

  “发呆?”齐瑶疑惑,“你在想什么?”

  易铭看着她黑洞般的眼瞳,感觉有无数触手把他包裹着拽入其中。

  想什么,我在想什么?

  易铭沉默了,记忆如海潮卷着他残破的灵魂,深陷低渊。

  那个长着虎牙的小男孩,那个怀有身孕的妇人,那个递给他馒头的老爷爷,那个抱他回家的中年大叔,那个死前还微笑看着他残疾奶奶,那个……

  那些人都是他成为杀手前的考验。

  他们死前的表情,大多都是瞪大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人畜无害的无辜模样。

  每张陌生的脸庞上仿佛都写着,为什么?为什么杀我?

  回忆这件事,对易铭来说,就像凌迟,特别残忍,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死。

  但回忆总能轻易地追上他,他逃不掉,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承受。

  时间真是奇妙,淡化每一个鲜血淋漓的夜,使人得以承担过往的痛苦不堪。

  如若不然,也许他早就活不下去。

  易铭觉得自己活该,那是自己应有的惩罚。

  他做不到师兄那样,理所当然地杀人。

  他曾经请教过易枫,如何能不痛苦。

  易枫说,要把自己比作猛兽,而把那些人比作待宰的羔羊。

  易铭说,我做不到。

  所以师兄总说他笨,那他们一样,是懦弱而柔弱的羔羊,成不了真正的杀手。

  “没有什么,我没想什么。”易铭面带冷静地说,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却止不住地微微战栗。

  “不可能。”齐瑶轻声说,“我才不信。”

  “真的,没有什么。”易铭这么久以来头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说出来,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啊。”齐瑶的语气更加坚定,坚定中夹杂着一丝乞求。

  “够了!”

  “为什么不说呢!”

  “我说,够了!你很烦啊!”易铭猛地抬起头,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的双眼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

  当初那个千疮百孔的夜晚,血都快要流干的他,没有流一滴泪。

  可现在温热的泪水就在他狭小的眼眶里打转,轻轻一闭就会流出来。

  齐瑶忽然觉得他就像一个站在黑暗中无助挥舞着双手的瞎小孩。

  她仿佛看见一只孤独的飞蛾,没有火光的方向,无数次拿脑袋撞墙,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翅膀也折断。

  “那些藏在心里的故事,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并非所有悲伤都能够说出来,嘴巴这种东西,根本承载不了这其中的重量,这些你不懂。”易铭轻声说,“齐瑶,你真残忍。”

  刚开始语气还算平静,可是越到后面抖得越厉害,尾音时,已经控制不住剧烈的喘息,他低着头,没人看到他隐藏起来的面容。

  齐瑶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就像个孩子一样。

  被这种情绪感染,她反倒先哭了出来,眼眶通红,泪水挂在脸颊两侧:“不说了,不说了,你好好的,别这样。”

  佛祖眼角下,两个渺小如蚁的小小人儿,在命运的深海里挣扎。

  冥冥中,一双名为天意的大手,拨弄线条,剪断弦乐。它冷眼旁观,让芸芸众生毫无缘由地爱恨,在没有穷尽的轮回中重复着新生和死亡。

  南城的深夜,黑暗这张幕布终于被时间拉扯下来,它揭开自己血淋淋的皮囊,把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缝合在它的皮肤之下。

  此刻,黑暗就是世界。

  夜深人静时,那些沉重的悲伤依旧接踵而来。

  易铭想着白天时齐瑶的一颦一笑,嘴角不由得平添一丝笑意。

  他以为只要一直回想着关于齐瑶的事,就会一直很快乐、很幸福。可想的时间久了,总是那么几个片段,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重播,也就不觉得有多幸福快乐了。

  易铭有些后悔齐瑶和他的记忆那么少,以至于他越来越难以维持快乐这种情绪。

  在无边无际的悲伤里犹如一叶扁舟,渺小到不起眼的地步。

  以至于更多的负面情绪来袭时,拿不出更多的东西抵御。

  后半夜。

  他又做梦了,这次梦里的齐瑶死了。

  不止齐瑶,除了易铭以外,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死了。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 山中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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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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