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低着头,他的表情隐藏在灰暗的阴影背后,语气却是平静的:“你现在多好,荣华富贵,天之骄女,将来也会有很安稳的生活,更何况……”
“易铭!”齐瑶大声叫喊,“你又不是我,别自以为是了!”
易铭像是被她忽然变大的声音吓愣了,沉默了两三秒,轻声说:“你怎么那么笨,为了一个肮脏的杀手,竟什么都抛弃。”
语气中隐约有些责备。
“这些东西都不会说话,是冰冷的,有钱谁都可以买到。”齐瑶大力搂着易铭的肩膀,“可……”她顿了一下,“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你。”
她的语气有些焦急且烦躁。
“对不起,齐瑶。”易铭轻声说,“给我三天时间,如果我想通了,就来找你。好不好?”
三天时间,去远些的地方自杀也够用。
每当夜晚来临,无尽的黑暗包裹着易铭,他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其中徘徊。
如果没有小鸯的话,也许他可以侥幸瞒过自己的心,对自己说,我没有罪。
可易铭心知肚明,自己有罪。
杀了一百八十六个人,他们的尸体都能排满一整条长街了。
易铭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气味。
“想不通你也必须回来找我说。”齐瑶说。
“好。”易铭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嘴角又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我答应你,等到那天,我一定高高兴兴地出现在你眼前,咱们一起去你说过的那些地方。
“我天天陪着你,永远不分开。”
齐瑶终于展露出笑颜,她开心地握着易铭的手,小拇指勾住易铭的小拇指,大拇指摁在他的大拇指上。
像盖章一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说话不算数,谁就是小狗。”齐瑶无比严肃认真地望着他,“拉过勾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啊。”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祈望。
又是小狗吗?
你也相信这些啊。
这很灵吗?
如果灵验的话,这世界上早就狗满为患了。
出齐府后,易铭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悲伤,他无力地跌坐在大门的石狮子前,眼睛里的绝望宛如实质,仿佛要溢出来。
孤独的狼,亲手用爪子撕开还未愈合的伤口,深可见骨的伤口往外流着血,而这一切只为死得更快。
十里长街,人们的脸,隐藏在极浅极淡的雾霭之中。
雾渐渐散了,太阳越攀越高,那些罪恶、肮脏跟随着黑暗很快消散在光明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为冰冷的南城增添一分祥和。
坐落在山脚下的安静祥和的小村庄。
名叫根苗儿的男孩跟着阿爹进山打猎,今天需要捕猎到祭天需要的山猫尸体。
而此时村民们正在筹办祭天仪式所需的物品。
阿娘也在其中祈祷。
阿爹显然对树林非常熟悉,一举一动都像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闲逛一样,他领着男孩一直向树林深处前进,脚步轻快,心情愉悦。
“阿爹,都走半天了,怎么还是寻不见山猫啊?”根苗儿蹲下来揉了揉酸痛的小腿。
阿爹慢慢俯下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
他停下脚步,挥了挥手示意男孩不要出声。
阿爹全身的肌肉绷紧,他像一只潜伏着的猎豹一样屏住呼吸,眼神凝视着前方十几米处的幽暗树林。
根苗儿好像也感觉到了一股危险气息。
阿爹取下背上的弓箭,双手开弓,架在身前,在一瞬间,世界安静了,时间静止了,只剩下微风吹拂树叶的声音。
离弦之箭发出一阵破空声,一道看得见的劲风从草地上刮过。
远处的山猫眼睛忽地亮了,茸茸的灰毛像炸开的线头,灵活的身体虽然如闪电般避开了胸腹部位,可是箭矢仍是不依不饶地扎进了小腿。
阿爹在射出箭支的下一瞬间从隐藏的树林里扑了出来,在遍地落叶杂草中与山猫厮打成一团。
根苗儿这才看清山猫的样貌,一身灰黄的毛发,身上紧绷的肌肉线条倒像是一只微型老虎,尖锐的利齿仿佛是长在嘴里的刀刃,不停攻击猎人的脖颈。
根苗儿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不禁有些担心。
阿爹一边闪避着袭击,一边在电光火石间抽出腰间的猎刀,再次扎入山猫受伤的小腿,野兽吃痛发狂,力气又变大了几分。两个身影在地上来回翻滚,山猫的绿色瞳孔透出一种凶狠的野性,它低吼着撕破阿爹的衣袖,威风凛凛的模样看似占着上风,而它腿上的血不停地流逝,体力渐渐开始不支。
阿爹看准机会,反手一刀割开山猫的颈项,兽血像散开的烟花一样洒了一地。
“这畜生的劲还真是大。”猎人从地上爬起来豪迈大笑。
“但还是被阿爹给杀了,阿爹不愧为村子里的猎人王。”根苗儿一脸崇拜,眼睛里闪着星星,“长大后我也要跟阿爹一样强壮。”
“臭小子,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到时候练功可别偷懒啊。”阿爹一手把死去的山猫扛在肩上,一手把男孩的头发揉成乱糟糟一团。
根苗儿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傻笑。
“笑就知道笑。”阿爹挑着眉毛说,“以后练功再加五块砖。”
“啊!不要啊,阿爹……”根苗儿哭丧着脸。
“就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保护弟弟妹妹?”猎人摇摇头。
根苗儿一脸神气地拍了拍猎人满是肌肉的臂膀:“不是还有阿爹吗?”
猎人抬头望着密林上西斜的太阳,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等你长大了,阿爹就老了。”
根苗儿看出阿爹失落的情绪,抚慰道:“老当益壮嘛。”
“壮也要休息啊。”阿爹颠了颠肩上的山猫,臂膀一滑卸了下来,“来,换你扛。”
“啊?这么大一坨,扛不动啊!”根苗儿摆摆手,叫苦连天。
“总是要锻炼的嘛,来,来。”猎人说着就卸下了肩上的山猫。
根苗儿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扛在肩上。
说是扛,但辛苦又滑稽的样子和背也差不多。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出了树林。
走了一会儿,猎人的右眼皮一直跳,越是靠近村庄,心里头就越是不安。
这是多年捕杀动物的第六感。
“走快点吧,一会儿你娘该着急了。”阿爹把根苗儿肩头的山猫换回在自己肩上。
根苗儿身体一阵轻松,心中本来是该喜悦的,但看着阿爹焦急的步伐,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罂粟花绽放在山脚下的小村庄。
铺满山间的血红色,馨香弥漫于尸体之上。
罂粟花漫天飞舞,哭泣的弟弟妹妹,阿娘的头颅上还残留眼泪,她膝下的泥土流露出红色的土壤。
罂粟花枯萎凋零,无数脏器、肠子、脑浆,像落叶一样七零八碎地散落大地。
猎人和男孩无处下脚,每走两三步就能踩到一具软趴趴的尸体。
苍老的、年轻的、僵硬的、松弛的,男女老少应有尽有,这些曾经和他们打过招呼的熟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他们的表情大多都是惊讶而恐惧,仿佛看到了至死都难以相信的场景。
一只巨大的秃鹫仰起脑袋扑扇着翅膀,从尸堆的一处飞到另一处,精挑细选着鲜美嫩肉。
一个黑衣人靠在村口的枯树旁,一遍遍地擦拭着滴血的长剑。
“根苗儿,快跑!”
阿爹呆愣的神情终于清醒过来,他把肩上的山猫尸体一扔,回头对着失神的男孩大喊:“快跑啊!不要回头!”
根苗儿这个名字很土。
小村里的人听说名字俗气的小孩好养活。
就把子女的名字都起得像天生地养的一样。
“阿爹!杀了他!帮娘报仇!帮花儿和树儿报仇!”男孩撕心裂肺地吼叫,此刻他暴怒的神情,比地上的那只山猫还要更像野兽。
“你先跑!”阿爹抽出腰间的猎刀,面对着易枫,他没有回头,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语气异常坚定,让人值得信赖,“听话,一会儿阿爹去找你。”
根苗儿重重地点了下头,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易枫漆黑的眼睛中透着股邪气,像深锁在心笼的凶猛野兽,即将破笼而出。
他身形快如狂风,忽地闪到猎人面前。
猎人惊愕的挥刀。
易铭闪到猎人身后顺着脖颈割开,血液像飞散成雾的罂粟花一样,飘落大地。
心里最后三秒钟的念头。
太快了!
苗根儿快跑!
秀红、树儿、花儿,对不起。
男孩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阿爹,双腿颤抖着,膝盖一软,跌倒在地上。
易铭慢慢地走过去,没有任何表情地抬起手,对着白皙的皮肤轻轻地划了一下。
阳光下的刀刃闪耀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半晌。
易枫脑海中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他抱住头蹲在一片横尸遍野中,眉眼纠结扭曲,一脸痛苦的神色。
“啊……”
他像疯子一样连续拍打自己的脑袋,掌掌到肉。
脑袋像要裂开了一样,像是有无数雨点般密集的铁锤不断敲打,漫延在太阳穴上。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到了头顶,易枫感觉七窍突突地跳动着,有爆炸开来的预兆。
“嘭嘭嘭……”
易枫仿佛听到自己骨骼被拍碎的声音。
他四肢微微抽搐,麻痹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秃鹫疑惑地看着主人,蹦蹦跳跳地扑扇着翅膀低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