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城你是待不下去了，你现在立刻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永远不要回来了，有些秘密最好一辈子都沉在肚子里！”齐石知道易铭的本事，在黑夜里杀他，就像在大火里取栗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杀了他，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
“好。”易铭轻声说，“但天亮时，齐瑶会来，你最好想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我为什么突然消失。”
他看着易铭如同海底般平静的眼瞳，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你说齐瑶？”他不可思议般瞪大眼睛，“你在意我女儿？”
易铭的眼角有些松动，那张无懈可击的冷漠面容终于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缝。
就像被抓住尾巴的猴子，但又立马恢复正常。
齐石把易铭所有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从直系兄弟中爬到如今的位置，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太明白杀手的心了，那比蛇蝎还硬的心肠，怎么可能莫名说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想让她安心。”易铭轻声说，“明天一早我对她说一些话，然后我就走。”
齐石的身影和黑暗混为一体，月光倒映在他墨色的瞳仁里，散发着肮脏的光：“我可以把她许配给你。”齐石泰然自若的表情着实恶心到了易铭，他的语气就像再说我送你一件礼物。
他话锋一转：“但你要帮我杀死那些挡在我路上的障碍。”
易铭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是觉得浑浊不堪。
压抑的血液缓慢地流过易铭的心脏，堵塞在那里，快要爆炸。
“公平的交易，如何？”齐石询问，那张有些许皱纹的脸，仿佛黑暗中悄悄绽放的曼陀罗。
半晌，没有回应。
“你不喜欢她吗？”齐石又问，“这不就是你的愿望吗？”
黑暗中，易铭的身体像被冷风吹拂的叶子一样，不停地颤抖，胸腔、肺脏……五脏六腑仿佛缺氧般停止运行。
易铭很想问问齐石，她不是你女儿吗？
你不是很疼爱她吗？
全是假的？
把她嫁给没有未来的人，只为留住一把可以杀人的刀。
你有没有想过齐瑶的感受，当她知道这些该是何等绝望。
但易铭没有问，当齐石说出那句“公平的交易”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易铭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了匕首，一条浅薄的血痕瞬间出现在齐石的右脸边上。
对于齐石来说并不算痛，只是一个警告。
像是默默地说，我敢杀你。
“你这是毁了她！”易铭的脸阴郁如刀，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眼眶几乎眦裂开来，如同地狱中爬出的厉鬼。
齐石的嘴唇微动。
易铭用了零点一秒把匕首架在齐石的脖子上：“你再说……”易铭怒火中烧，几乎喘不过气，“我就杀了你。”
齐石的身体僵在那里，看着易铭反常的模样，他知道易铭敢这么做，齐石吞了口吐沫，喉结有明显的浮动：“明早，说完话，就走吧。”
匕首停顿了三秒钟，渐渐挪开。
一夜未眠，从前并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以至于易铭看见外面冰冷的白光时，有些恍若隔世的错觉。
易铭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让他显得格外憔悴，像个多年没有吸血的僵尸，打开房门，天蒙蒙亮，四周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孤寥寥的天上，挂着惨淡的月，仿佛遗漏在白纸上的一撇水渍。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雾气如水般包裹着齐府，没有一点儿声响。
平常看起来毫无美感的事物，此刻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浮现出模糊的白灰色轮廓。
齐府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屋一墙，忽然都变得有意义，毕竟在这里生活五年了。
六年了。
十二岁到十八岁的距离。
易铭看着离梧桐树不远的奢华房间，竟再难以向前迈进一步。
他徘徊在门外，最终，还是叩响了沉重的门。
齐瑶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她从床上坐起来，又迷茫看了看门外，一个单薄的剪影印在门窗上，漆黑一片，摄人心魄。
齐瑶看出那是易铭。
“易铭？”齐瑶轻声疑惑说。
黑影微微点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齐瑶穿上衣服，又坐在梳妆台前，把披散下来的头发拂上额前，简单地粉饰装扮一下。
大概两分钟左右。
“什么事啊？”齐瑶打着哈欠推开门，寒气扑面而来，“外面挺冷的，进来说吧。”
门外，易铭站在那里，目光幽深，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说了：“不用了，我来和你告个别，一会儿我就走。”
齐瑶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近乎尸体的颜色。
心里的寒意像毒蛇一样，顺着脚踝往爬上来，冷汗瞬间渗出额头。
齐瑶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不然为什么这句话又在脑海重复。
“我来和你告个别，一会儿我就走。”
她的心底发出一连串巨大而深沉的闷雷，轰隆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去哪？”冷冷的声音打破平静。
“南城，就像你说的，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易铭眺望着远方。
“那么远啊，”齐瑶轻声说，“这里不可以吗？”
“这里的回忆……不太好。”易铭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那你找好工作了吗？”
“嗯，一大户人家的保镖。”
“哦，打手啊。”
“总比在这好些。”
“那你住在哪里？”
“仆偏房。”
对答如流。
易铭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语，只为齐瑶不起疑心。
“那么多人一起住，你能习惯？”
“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听说南城那里饭菜太辣。”
“没事，能填饱肚子就行。”
“不再多留几天吗？”
“天寒路遥，在慢些，到时就冬天了。”
“衣物备齐了吗？”
齐瑶的语速越来越快，那些关心的问题有股审问的意味。
不等易铭继续回答，齐瑶的眼瞳闪着光：“易铭，你在说谎吧，不要急着否认，你说谎的时候，就会不由分说地解释，很圆滑但却匆忙。”
易铭皱着浓黑的眉，在额间形成狭长的阴影。
“小时候，我问你名字时，你师兄主动告诉我的，他说我早晚能用上。”
“那是小时候，你想多了。”易铭略微低头。
她直视着易铭躲闪的眼瞳，轻声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齐瑶的言语仿佛利剑，笔直地插在谎言的薄弱点：“看着我的眼睛，易铭，你多久没出任务了？”
易铭沉默不语。
她紧接着说：“我说直白一点，你这个杀手，多久没杀人了？”
易铭瞳孔的焦点聚集在她的眼眸，那里仿佛有无数锁链捆绑着他：“齐瑶，不要再问了。”
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这件事超出自己的预算。
是啊，她长大了。
不再像当初的小女孩那么好骗了。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齐瑶轻声说，“爹爹他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我看见穷人就大方施舍，看见没钱看病的，就请最好的大夫，看见卖身葬父的就收入府中，呵，恶人的女儿反而成了穷人们眼中的活菩萨。”齐瑶一脸嘲讽。
“你爹做的事与你无关。”易铭说。
齐瑶忽然拽住易铭的手臂，易铭站在那里僵了一下，随后还是随着她进入房间，两人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雾里消失不见。
易铭看着眼前飘摇的长发，不知她在想什么。
齐瑶转过头，特别特别认真地说：“易铭，我们走吧。”
“你说什么？”易铭歪头看她。
“我们一起到南方，离这里越远越好。”齐瑶一副考虑很久的样子。
是爹爹的欲望害了易铭，只要逃离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会遗忘过往的一切，变成阳光灿烂的少年。
易铭看见她眼睛里丝毫不加掩饰的炙热，忽然觉得幸福，紧接着就被如潮般的恐惧淹没。
不行，他答应小鸯的，怎能越陷越深，更何况负罪之身，怎能连累她。
“离开这里吧，我们可以去南方找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子，我把首饰和华衣当掉，咱们买一座面朝阳光的房子，再养一条白色的小狗，等到春天，咱们去摘樱桃、采杨梅，然后酿水果酒，埋在田野下，夏天就摇着船桨晃轻舟，在芦苇沟里看莲花，织网捕鱼，捉得多了，咱们吃一半，另一半你拉到集市上去卖，秋天的时候，咱们把埋下的酒挖出来，喝得醉醺醺，打个小盹，但别喝多了，留一点，等到冬天，外面下着雪，屋里烧起小火炉，多美啊，我们两个呢就依偎在一起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对了，我还可以去学做菜，我喜欢吃甜的，你喜欢吃什么？”
齐瑶想到哪说到哪，说得天花乱坠，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生怕易铭打断她的话。
易铭安静地听着，听得出神，嘴角带着笑意，眼眶却骤然一红。
她以为易铭不会拒绝。
如果不牵扯死亡，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漫长的沉默，仿佛过了一千万年。
“对不起。”易铭低着头又说一遍，“对不起。”
他曾经盯着豺狼绿油油的眼睛对视，现在却不敢看齐瑶通红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