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本姑娘笑一个。”
“……”易铭无语。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齐瑶气呼呼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最需要改变的就是你的气质,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浑身上下都冷得吓人,像个大冰雹一样,谁敢接近你啊?”她挑了挑眉,调侃说,“但夏天坐你身边一定特别凉快。”
“你示范一下。”易铭盯着她看。
“看好了。”
齐瑶把嘴巴咧开夸张的弧度,露出一排牙齿。
正常情况下,这是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
但是突然这么笑,像一个脑子坏掉的傻姑娘。
于是,易铭看着她的样子,就毫无预兆地笑了。
“这就对了,”齐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狭小的缝隙中,有一片流动着的闪闪发光的银河,“保持这个笑,以后每天都要这么笑给我看。”
易铭还是笑着,眼底却潜藏着巨大的绝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挂在面容上的美好笑容,其实全是虚假和掩饰,就像冬季的阳光,看似给人温暖的感觉,实际上,从遥远天空的距离照射到人身上时,已经变得无比冰冷。
易铭不想告诉齐瑶,他是没有以后的人。
她所说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渴望实现,可是这一切就如同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永远不可能有实现的那一天。
得不到比失去更痛苦,更何况,易铭从未拥有。
今晚,齐石就会来。
也许,今夜便是结局。
“去森林里打猎野炊,去花园抓蝴蝶,爬到山巅看云中佛。”易铭望着天边的夕阳,轻声说,“齐瑶,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帮我把这些地方看一遍。”
“为什么这么说?”齐瑶目光闪过一丝慌乱,但又马上强装镇定地反驳,“我才不帮你呢,你要陪着我去,路途遥远,万一有匪徒怎么办,上哪找一个这么好的护卫。”
“我是说如果。”
“那我就去找你,”齐瑶轻声说,“然后咱们一起去。”
“要是找不到呢?”
“要是找不到,那我就让齐府的人都去找,让南城的壮丁也去找……”齐瑶目光炯炯,看着易铭的眼睛说,“要是还找不到,那我就不去了,一个人去还有什么意思。”
她瓷玉般的脸庞,透着一股坚硬的倔强,易铭盯着她看,她傻傻地冲着易铭嫣然一笑。
易铭仿佛看到无数花朵缓缓在她背后绽放。
他觉得齐瑶真美。
就在那一瞬间,易铭确定自己喜欢上她了。
易铭突然探身靠近,手搭在齐瑶的肩上,齐瑶还未反应过来,易铭已经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闭着双眼,贪婪地呼吸着乌发间淡淡的香草味道。
齐瑶在他温暖的怀里几乎快要失去呼吸。
半边的夕阳和淡薄的残月,微微在天的两头亮着,山风也不甘寂寞呼呼地吹过来。
因为接近死亡,易铭做了一生中自认为最胆大、最羞怯、最奢侈的事。
他冰凉的嘴唇蜻蜓点水般贴了一下齐瑶的额头。
齐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脖颈间上下跳动的喉结。
十分怀疑这还是自己认识的易铭吗!
齐瑶的脸颊里仿佛飞满了红色的萤火虫,忽闪忽闪地一阵绯红。
易铭若无其事晃荡着手臂,又慢悠悠地站起来。
他平静地望着坠落天际线的夕阳,笑了笑,也许这就是他可以看到的最后一个落日了。
易铭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满足了。”
如果山中佛的风,永远吹拂永不散去。
如果苍老的太阳永远不落。
如果齐瑶不回府,一直一直陪着易铭坐在这里。
那该多好。
可世间没有如果,这美好的字眼,从来不在易铭身上显现。
是时候离别了。
“天黑了。”易铭看着越来越暗的天光,轻声说,“回去吧。”
最期盼留下来的人,却最早提出离开。
齐瑶附和他轻轻点了点头,好像还在害羞。
他们踩在绒绒的草地上,踩在花草的根茎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十八年来所有的悲欢离合,都随着那简单微弱的一声声脆响,冻结凝固。
回到空荡的房间,关上门窗,合上双眼,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眼皮上最后一丝光线。
那种巨大的黑暗,安静而孤独,就像平躺在昏茫的海底,冰冷的海水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这时候,突然从天边飞出一道光,不,那是一个人,她在漆黑的深渊外面,好奇地靠过来,她低头微笑看着易铭,两秒之后,她向易铭伸出手。
他回应着,同样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到。
无论易铭怎么去抓她的手,也只是从她手腕的间隙里交错而过。
最终,白光一闪,易铭喘息未定地睁大眼睛,眼前是空无一物的黑暗,窗外透过一丝淡光,隐约中看到桌椅板凳的轮廓。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易铭沉默不语,他抱膝坐在黯淡的角落里,墙壁上投影出雕塑般僵硬的身形。
半晌……
他掏出怀里的匕首,又看了看手腕,淡红色的血管脉络分明地爬在白皙的皮肤下。
这把染着一百多人血的匕首在黑夜里依旧闪着妖异的光亮,匕首贴在手腕上,像块冰一样凉得吓人。
易铭犹豫不决。
他对别人做这个动作时,就像喝水般轻松。
可现在……
易铭比划了一下手腕,想象着血液拥挤着从动脉血管里流出来,想象着鲜红的血从手腕的小口里喷射出来,想象着手掌从红润慢慢、慢慢变得苍白。
明明很简单啊,只是轻轻一划而已。
有什么难的啊。
齐瑶的声音和脸庞像线条一样,交织在一起,形成牵绊的绳索。
它们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易铭的手臂,使不出力气。
易铭确定,自己不想死了。
他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有了希望,也就有了害怕。
思绪纠缠的时候,匕首又回到了腰间。
回忆像绳索一样绑着他,再痛苦的人,有了牵挂,也会想要活下去。
脑海中有另一种画面在放映,那些站在彼岸的怨魂,像老朋友一样微笑着,勾肩搭背,高声呼喊,来啊,易铭,我们都在等你呢。
他摩挲着匕首,又把它缓缓抽出。
下一秒,又放回去。
如此反复。
易铭苟延残喘、来来回回地挣扎着。
齐瑶啊齐瑶,因为你,我贪恋人世。
你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该招惹我。
齐瑶,从十二岁那年,你就应该看着我沉沦。
从那天起,你就不应该向我盖上被子。
从那天起,我就应该多挨几刀,死在你的背影里。
从那天起,你就不应该对我笑。
从那天起,你就不应该对我说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啊。
我这种人啊,如果不曾见过光,或许还能忍受无边无际的黑暗,可现在,那光残忍把我的心脏撕裂开来,展露在它面前。
易铭望着窗外,没有一丝星光,残缺的月亮孤独的映在半空中。
大概十二点了。
夜风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吹动窗户哗哗作响。
尊贵的赤色长袍匆匆走过小院,在月光的照射下如同披着人皮的鬼魅。
“吱呀”一声。
齐石推开木门,鬼鬼祟祟地探着身子往里望了望,随后,坐在易铭的旁边,直奔主题:“目标是城南十四客栈的王华宗,清瘦,眼角有黑色的痣……”
“别说了,我不杀人了。”易铭轻轻地打断了齐石的话。
“你说什么?”齐石轻声说,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微微颤抖,“易铭,你说什么?”
“我说……”易铭始终是平静的表情,“我不杀人了。”
齐石仿佛听见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不杀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易铭,深邃的眼底潜藏着怒火,“你不杀人,你还能做什么,去做和尚吗?普度众生?你杀和尚还差不多!”
“我不想杀人了。”易铭重复说,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石雕。
这幅冷静的模样,像火引子一样,一下子点燃了齐石。
他的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脸上充斥着狂风暴雨般的愤怒,他挥起胳膊,一巴掌扇在易铭的脸上,黑暗里,易遥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也不发出声音。
火辣辣的灼烧感,左半边脸迅速地红肿起来。
“怎么?!现在想着改邪归正了,浪费我多少珍贵的药材,耗我多少人力物力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这些天一直琢磨这个王华宗,好不容易知道了他的行踪路线,现在倒好,你说你不杀人了,那要你何用!早知道你现在这样,当初我就应该让你死在出山的路上。”
伪善的面具终于摘下,露出狰狞可怖的真实。
齐石深吸口气:“易铭,你最好收回这句话,我还当你是我齐府的座上宾,不然我……”
“不然,杀了我吗?”易铭接上他的话。
那种波澜不惊的目光直视着齐石,让他一阵心惊肉跳。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可你要考虑清楚,六年了,从十二岁起你就住在我齐府里,没有我扶持你,你早就不知道在哪流浪……”
“不用说了,我不会帮你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