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到最后缓慢到近乎停止。
鼻腔、口腔几乎喘不过气，连每一次呼吸都要拼命往外吸气。
他还是想跑，可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无力地跌跪在地上。
刺入胸膛的一瞬间太快，快到他来不及痛或流泪，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儿子往外推。
他气若游丝地说：“快走……宝儿，快走……”每说一个字，就有粘稠的血块，从他的嘴边滑出。
“爹！”宝儿痛哭流涕，眼泪就像倾盆的大雨，没有任何阻碍地落下来，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泪水。
宝儿硬挤进父亲的怀里，瑟瑟发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快跑！快跑啊！跑出去就安全了！去找你娘！”王华宗硬推着宝儿幼小的身体，小孩的力气始终比不上大人，他被推了出去。
宝儿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哭喊：“爹！”
说着就跑回父亲的怀里。
王华宗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越发心急如焚，力气没有收住，一掌把宝儿瘦小的身体推得几乎飞出去。
“爹！”宝儿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又以更快的速度冲回去，“爹！你别丢下宝儿啊！我会乖乖地听你的话！你别不要宝儿了！”
王华宗看着“不懂事”的宝儿愈加近的身影，眼泪连成线，一颗接一颗地从发红的眼眶里往外滚。
最后，他敞开胸怀紧紧地抱住宝儿。
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比父亲的怀里还要安全。
如果有，那就搂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易枫迈着轻快的步子，一点一点接近这对父子。
“你要杀的是我，求求你放了我儿子。”王华宗忍住剧痛，转身跪在易枫面前，他脸上的鼻涕眼泪大片大片地渗进沧桑的皱纹里。
易枫沉默地看着王华宗，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漠然。
他看过太多这种场面，有一次易枫放过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三天后，天桥下，发现那个女孩冰凉、浮肿的尸体。
人们说这女孩疯了，哭着喊着说父母在水里，接着就跳下去了。
易枫站在天桥上思考，得出一个结论，当时还不如给她个痛快。
王华宗看着易枫一脸麻木，心脏猛地一颤，紧接着连续地磕头。
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砰砰砰”。
头部敲击地面所发出的空虚回声，在易枫听起来就好像有一把巨大钝器沉闷地砸在自己的心脏上。
血液顺着额头像溪水一样不断流出，地面汇聚出一片半凝固的血泊。
易枫望着宝儿黑得发亮的眼睛，忽然俯下身，非常认真地问：“你恨我吗？”
王华宗颤颤地拉了一下宝儿的长裤腿。
“恨，我恨你！”宝儿脱口而出，他小小的眼眶里仿佛蕴含着洪水猛兽。
小男孩有限的小脑袋里说出最恶毒的话，带着稚嫩的哭声：“你这个大坏蛋！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死你！”
小男孩眼中愤恨的火焰仿佛能烧穿天际。
王华宗拼命去捂宝儿的嘴巴，由于动作幅度过大而扯到伤口，他吐了口血。
“所以，你也要死。”易枫看着小男孩轻声安慰，他的声音温柔如水，“不过，不用担心，你娘已经先去了，而今夜，这里所有人都会死。”
这些话仿佛带着魔力，宝儿一阵失神，眼睛空洞无物。
“你杀了桂花！你杀了桂花！”王华宗眼眶欲裂，他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我跟你拼了！”
滔天怒火克服了恐惧，王华宗咆哮哭喊着攥紧拳头，指关节噼啪着发白，他像只发疯的野兽般挥舞着残破的爪牙，视死如归的冲刺过去，嘴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和你拼了！”
易枫无奈地看着王华宗垂死挣扎的样子，他刺出一剑轻松地命中了王华宗的脊椎。
王华宗四肢摊开，摇摇晃晃地趴下地上，像一只丑陋的癞蛤蟆。
鲜血溅了宝儿满脸，但小男孩呆站着，毫无反应。
“掌柜的，五号桌的赵掌柜非要找您喝一杯。”小二毫无防备地推开木门，拉开幕布走了进来。
恐惧就像气球，慢慢在小二眼中变大，没来得及惊叫，一枚漆黑的飞镖深深地扎进他的喉咙管。
“扑通”一声，像石子掉落地面，小二瞪着眼珠子倒在地上。
易枫看着小男孩木雕般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也是六七岁光景，也是父母双亡。
但他比自己幸运多了，因为他能和父亲死在一起，小男孩今晚就可以脱离人间苦海了。
“如果师父当年杀了我，那该多好。”易枫幻想了一下，低声自语。
他闻着满院的血气，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带血的手指又抿了一下嘴唇，像是在品尝美味佳肴，可他自己并没有觉得这是种恶心的举动。
“你是叫宝儿吧，来闭上眼，就像睡觉一样。”易枫异常温柔的语气，像是哼唱着催眠曲，“宝儿，不疼，不疼，等你再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爹娘了。”
宝儿喃喃自语，声音模糊不清。
易枫贴着小男孩的嘴唇，终于听清：“爹，娘……”宝儿梦呓般一遍又一遍重复喊着。
“宝儿，我送你见你娘。”易枫沾血的右手温柔抚摸着宝儿的黑发，左手青筋暴起紧握着手中的剑刃。
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大厅里进来一个人，他整个身子都披着黑色的外衣，仿佛笼罩在一团阴郁的黑芒中，没人能看清他的容貌。
那人笔直走入后院。
撩起漆黑的帷幕布，推开厚重的木头门。
晚风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吹起阁楼的风铃和流动着的红色液体。
“师兄……”黑影轻声呼唤，“回家吧。”
声音仿佛跨越了时光回响在易枫耳畔。
咱们回地狱吧。
易枫猛然间回头，眼神惊诧地望着昏暗的人影：“师弟？”
易枫握剑的手掌有些略微僵硬起来：“你不在齐府好好待着，来这干吗？”
易铭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低着头轻声说：“师兄，别再杀人了，你杀了多少人了？东城三个村庄、飒山两个村庄、凌河畔两个村庄，你还没杀够吗？”
说完，易铭脱下披风，露出腰间的长剑。
“调查得真详细啊，你是代表那群蝼蚁……来消灭我的吗？”易枫歪头疑惑，又伸手谐谑着指了指自己和易铭，“别开玩笑了。师弟，咱们才是一类人，你杀的人也不少了吧，加起来应该也有一两百，你来这不是为了齐石的任务吗？”
易枫瞥了眼趴在地上的丑陋死尸，然后一脸轻松惬意地笑了：“王华宗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你可以回去汇报了，多好，多省事啊。”
易铭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中露出的那种巨大悲哀像一团灭世的熊熊大火般，把胆敢直视的人统统放在里面烧死：“师兄，我是来杀死你的。”
他没有说出那句，或者，被你杀死。
“你不是我的对手，”他慵懒地伸着腰，仿佛眼前的易铭是一个没有丝毫威慑力的小猫，他散漫的语气中甚至夹杂着一丝怜悯，“我还不想杀你，别惹我啊。”
说着易枫高举长剑，刺向小男孩心脏。
易铭浑身上下的肌肉一瞬间绷紧，他拼了命地跑过去，身影化为一道黑色闪电，短短两秒钟突进到易枫的跟前，但还是晚了一步。
易铭的瞳孔瞬间放大，他眼睛倒映着男孩因为剧痛而扭曲的稚嫩脸庞。
没办法啊，小男孩离易枫太近太近，近到易枫一抬手就杀死他了。
易铭呆滞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被冷汗覆盖。
易铭亲眼看着那个小男孩鲜活的生命被剑刃刺穿，而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周遭。
他忽然觉得愤怒，那种无法原谅的愤怒要把他的心脏烧成渣滓。
“师弟看到没有，他们的生命如同蝼蚁般渺小，而我的手指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捏碎了。”易枫神色陶醉，就像一个喝醉酒的恶魔。
“易枫！没有谁的生命，会轻贱到被人捏死！”易铭因为愤怒而颤抖的双手几乎握不住利剑。
剧痛之后，是一阵死亡的眩晕感，被剑刃贯穿心脏的宝儿，居然笑了起来。
仿佛看到什么美妙的事情。
他的笑容在黑夜里显得那么诡异又那么狰狞可怖，却又透出一股真正的幸福。
易铭却看出来，宝儿在死亡的瞬间发疯了。
“看，团聚了。”易枫抚摸着宝儿的脸庞，轻笑出声，“我早就说过，地狱才是极乐净土。”
下一秒，宝儿停止了呼吸。
夜里，胸口周围漆黑的血沿着剑身弥漫。
易枫猛地拔出长剑，弧形的血迹呈喷射状洒了一地。
易铭把利剑悬在他的额头上，易枫望了望头顶，神色自若，就好像那是一柄纸糊的剑。
他直视易铭的瞳孔，骄傲而狂妄，像只昂首挺胸的狮子：“易铭，你敢和我动手？”
易铭沉默以对，依旧一动不动地横挡在那里。
易枫轻蔑地笑了笑，想要用手拨开头顶的剑，却拨不动，他脸色一僵，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别闹，回头师兄给你买糖吃。”
易铭浓黑狭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角下，声音颤抖得厉害：“这些年来，你杀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他们的血汇聚起来比离河水还多，你就没有一点负罪感？没有一点愧疚？”
易枫低头把玩手里的短剑，阴影中的面容皱出明显的棱角，他安静的姿态，如同一只温顺的羔羊，暗自握拳的手指却在咯咯作响。
易铭像是看到了希望，他继续劝告：“我们都杀过人，都是无可救赎的罪人，一直以来都是我听你的话，今天你也听我一句话……”易铭顿了一下，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师兄，自尽吧，地狱才是我们的归宿，这几天我一直反复思索，这是我们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
易枫抬起头，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目光，他仔细地盯着易铭看，目光如刀，仿佛要把他从内到外剖析个透彻。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我疯了你也疯了。”易枫摇头叹息：“自尽？哈，亏你想得出来，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易铭的眸子仿佛漏着风，那里本来还算明亮的烛光，来回摇晃着，忽然熄灭，脆弱不堪地化成一缕烟雾，缠绕他破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