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用剑砍断左手边的衣袖,断开的黑色袖口随风飘落,飞到宝儿的尸体上,盖住了他流泪的眼睛,风又吹,把黑色袖口卷进更黑的夜里,再也看不见,它仿佛载着易铭过往的一切,一起飘散成黑烟。
“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易铭抬手擦掉眼角残留的雾气,他沉重地呼了口气,仿佛吐出一堆冰碴,“今夜,我们都必须死。”
黑暗中两个身影都僵硬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会支持我,因为咱们是一样的啊……”易枫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现在你竟然背叛我,易铭!为了那群一文不值的蝼蚁,连你也背叛我!”
他凝视着易铭,眼神变得如此熟悉,就像还没有走出那间小屋的师兄。
却又在片刻间恢复陌生。
他冷漠的眼光射向易铭所在的方向,狰狞可怖的面容如同深渊而来的恶魔。
“想我死吗?好,很好,那你先去死吧。”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冰冷的怒火。
易枫纵身跃起,手中长剑迅如雷电,发出轰隆地的破空声,瞬间抵达易铭的脖颈,易铭望着近在眼前的利剑,呼吸一窒,有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长剑化为了一股强烈的飓风卷向他。
多年来的生死刺杀,养成一种习惯,几乎是下意识,肢体动作越过头脑思维,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
易铭一边抬起长剑阻挡落雷般的剑刃,一边把身子转往左侧卸去一部分力气。
但可怕的是,与此同时,易枫的左手握着一柄短剑凶猛地刺来,犹如暗中潜伏的毒蛇没有一丝防备突兀向易铭伸出尖牙,易铭避无可避,零点零一秒,左手抽出腰间匕首精准地刺在短剑的剑身上。
僵持了两秒,易铭渐渐觉得右手无比吃力,仿佛有无数座泰山死死地压在右臂上。
“啊!”他咆哮大吼一声,青筋根根暴起,远远看着就像一条条肉红色的蛆虫在臂膀上蠕动。
但还是不行啊。
下一秒,易铭眼前一黑,倒飞出去,就像被钢铁大象正中撞上心口窝。
“咔嚓”一声脆响,胸口的肋骨断折两根。
他整个身子就像一个皮球,弹在地面上又落下来。
易铭激烈地喘息,额角有血流下来,他忍痛迅速站了起来。
易枫乘胜追击又是一剑,杀意宛如暴风雨铺天盖地地斩过来,易铭全力格挡,势不可挡的冲击力透过剑身传递到易铭身上,易铭喉咙里腥甜直涌,虎口酥麻,骤然摔倒在地。
“啪嗒。”
易铭的身体陷进两厘米深的血泊里,那是王华宗和宝儿的血,还有一点炙热的温度,像熔浆一样流淌在地面上。
易铭失去了两秒钟意识,视网膜上来回闪烁着血光,他看着易枫漆黑一片的身影重重叠叠,恍惚间组成了师父的模样,易铭晃了晃脑袋,知道这是大脑充血的后遗症,他闭眼再看,却是易枫越来越近的剑刃。
剑影横扫而过,狠狠地抽中了腰侧,划入皮肉的同时,易铭也终于忍受不住痛苦而惨叫一声,他浑身颤抖着蜷缩成一团,没等他喘上一口气,又是一道利刃划过,剧痛转移,又开始在背部蔓延开来,慢慢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
黑暗中,王华宗和宝儿的尸体仿佛在静静地看着他。
废物,废物,废物!
易铭的耳朵隐约听见他们说。
他像个孩子一样颓废地趴在地上,汗水和血混杂在一起,淡出一圈一圈的红色波纹。
别这么说。我也不想啊!
尸体安静下来,事实上,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没有用。
你们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废物,几个照面就被打趴下了。
但我能怎么办呢?
我只能躺在这里,自生自灭,什么都做不了,像个普通人一样,祈祷武功高强的大侠从天而降,拯救世界。
忽然之间硕大无比的黑影从天而降,一只沾满肮脏血液的鞋底在易铭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你说你好好的待在齐府不好吗?”易枫说着说着,脚底碾转起来,力气也越加沉重,“非要大老远跑过来送死,你这就是活该啊。”
易铭感到有一种颅骨裂开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
钝重的痛如同铁锤,砸烂他的神经末梢。
易铭无意识地紧握剑柄,去刺易枫的小腿。
“你还挺倔强的。”
易枫叹了一口气,抿了一下嘴唇,一脸无辜的样子,像是在说“这是你逼我的”。
他双腿离地,高跳起来,随即猛地下坠,像一块崩山的巨石般越滚越大,在易铭的脑壳上炸裂。
易铭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有的场景都在天旋地转。
而大脑一阵嗡鸣,眼皮下全是红血丝。
疼痛逐渐麻痹着每一寸神经细胞。
血液顺着破开的额角流满整个面颊,睫毛上、眼睛里也流满了血水。
放弃吧。
易铭,放弃吧。
毕竟十几年了,从来都没有打赢过他,一切都情有可原。
放弃吧。
可……可我输了的话,这个客栈所有人都会死,他们全都会死的啊,还会有更多偏远村庄的人也会死去,那么多无辜的人。
我不想让他们死。
脑海中的声音在耳畔轻声细语,你不觉得疼吗?
疼啊,比死还要疼上几分。
我也不想起来的,可这是多好的赎罪机会啊。
我已经杀了很多很多人了。
我真的好想救一些人。
易铭手臂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爬起来,摇摇晃晃站直身子时,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血。
有宝儿的、王华宗的、和自己的。
他浑浊涣散的眼睛渐渐聚焦明亮起来。
……
就算输了又如何?除了死还有更坏的情况吗?!
更何况我连死都不怕!
“自找苦吃。”看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易铭,易枫摇了摇头,轻声啐了一口,“你打不过我,我又不想脏了剑,你刚刚不是说想自杀吗?你就在这里自杀好了。”
易枫跨开步子准备出去。
黑夜里的树叶哗啦啦的抖动,白色的月在云中探出脑袋,照在易铭带血的牙齿上,森然反光。
“我死也要拉着你!”易铭低声喘息,他攥着剑,攥得指关节发白,就像一只发疯的野狼,举着残破的爪牙,视死如归地冲过去,剑尖划出飘逸的弧形,宛如流水,接连不断,连绵不绝,速度快到出现一道道残影,易铭多年对刺杀剑术的理解,此刻全部爆发出来。
可易枫比他更快且更有力,易枫用嘲讽的语气说:“你忘了这些招数都是谁教给你的?”剑光剑影之间,易枫瞅准易铭短暂的力竭间隙,拨乱反正,势如破竹,一个突刺直指易铭的心脏。
易铭只得放弃全部攻势,右手紧握剑柄,把剑身横在胸口,左手全力把匕首掷出去。
易枫受到匕首影响,长剑略微收力。
尽管没有用出全力,也没有刺中心脏,可这一剑的冲击力仍然有难以磨灭的余威。
更重要的是,易铭失去了那把匕首了。
易铭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移位了,气血也在体内翻江倒海,他似乎听见血液缓慢流经大脑的声音。
一口闷血经过胸腔,顺着喉咙,从口中喷涌而出。
比死还难受的痛觉。
无数次易铭想象要是没有感觉该多好。
刀剑砍在身体上也不疼,熬到半夜也不困,不用吃饭也不会感到累,就像,就像活着的死人。
可有个女孩说,没有感觉,你就品尝不到甜,你就闻不到花的香味,你就会忘了活着的感觉。
易铭的双手抵住剑柄,脚跟慢慢找到重心,拼尽全力,像个病危的老人一样趔趄地站了起来。
易枫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虽然没有说出口,却一定听到了。
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易铭不言不语地举起剑,无需多言,两人目光交织,又厮杀成一团,易枫不在保留实力,他有点不耐烦了,这种不入流的对手根本不配耽误他的时间。
易枫势如万钧,刺出一剑又一剑迅猛的攻击,不给易铭丝毫喘息的机会。
易铭熟知刺客剑法,他知道易枫下一剑会刺向那里,他知道怎么扭动身子才可以躲过去,他甚至知道剑法的致命弱点,明明什么都提前知道了,却依旧难以躲避的速度。
动作跟不上思维,易铭只能狼狈不堪地躲闪,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一个强有力的上挑,易铭被凌空甩翻,忽然,上一秒还站在地面的易枫消失不见了。
半空中,易铭右眼狂跳,死亡的预兆如影随形,易铭睁大眼睛努力捕捉易枫的镜头,可印在视网膜上的只有稀松平常的场景。下一瞬间,易枫如同幽灵般降临在易铭的身后,他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闪烁着凌厉的寒光,没有犹豫、毫无情念的一剑。
失重感让易铭动弹不得。
回避、躲闪、辗转腾挪都无法施展,肉体只能迎着剑刃。
那一瞬间,易铭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和心脏仿佛都停止不动了。
长剑刺入胸膛的一瞬,透心彻骨的凉,那是血肉和剑刃交融的触觉。
这便是结局吗?
那年,易枫救他,入了行,现在,易枫杀他,出了行。
易枫像石化的恶鬼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