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易枫坐在身旁时,周遭的黑甲兵才反应过来,他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脊梁处像被刀锋划过般直冒冷汗,既不敢起身远离又不能轻举妄动,身体像被一把无形的钉子定在了空气中。
易枫拿起一个盛满酒的水袋,仰头畅饮,果真难喝,和京都那些精工细造的琼浆玉液没法比,但却最适合雪虐风饕的塞北,只是一口整个肚子立刻如火烧般暖和起来。
易枫在来嘉峪关之前去过一次军政处的档案室,记下了前线重要将领的全部名字及背景,这个人叫凌子明,农民出身,练过几年武,直属大将军郭元魁麾下,未参军前在自己的村子里天天打架,参军后活捉了边境流窜的贼寇,立下大功,获封为校尉。
易枫打量那人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凌子明。”校尉抱拳行礼,“阁下呢?”
易枫又抿了一口浊酒,面带笑意的瞥了他一眼,“易枫。”
凌子明看了看周围急转直下的冷淡气氛,又看到其他营地里聊得热火朝天,和自己手下的两个士兵面面相窥。
“大伙怎么都不说话啊?”凌子明拿起酒坛子给他们倒上满满的浊酒,笑了笑说:“想说什么就说,别拿我们当外人。”他这次来和黑甲兵扎堆,有个任务就是团结京都来的援军,等到那天打仗的时候让他们能够听从大将军的调度。
黑甲兵齐齐地望向易枫,又迅速地挪开视线,易枫打趣说:“一个个的看我干什么?”
“大伙都不想家吗?”凌子明低着头,有些感伤的叹了口气,“我是挺想家的,又一年过去喽,也不知道我家里人都过的怎么样了。”
一个黑甲兵讪讪一笑,“我们前天早上刚来。”
“找打啊!”凌子明伸手欲打那人,笑骂道:“别拿这点优越感来显摆。”
一个黑甲沉声说:“我挺想家的,一来看到这冷冰冰的城墙,总感觉这里透着一股死气,就觉得还是家里舒坦些。”
有人笑道:“别说不吉利的话,你看这万里军营,篝火连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哪里来的死气?”
“也不知道什么能回去啊。”一个来这里三年多的老兵轻嘲,“只怕回去后,我家小志都不认得我了。”
另一个人说:“现在想想还是在家耕田的日子踏实,虽说没钱吧,可也能吃饱穿暖了,和家里人坐一块唠唠嗑扯些胡话,小日子倒也悠哉乐哉。”
“可不是嘛,不踏实就算了,这鬼地方也太他娘的冷了,”刚入伍的新兵裹紧身上的军衣,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喷嚏,“比我们琼州最冷的天还要冷上百倍。”
“情报部估计西夏那群狗娘养的野人会在开春的时候大举进攻。”凌子明望着夜空,调笑说:“还多亏了这冬天的大风大雪,不然咱们弟兄连这点喝酒的时间都没有。”
士兵们一想到西夏野人就忍不住脾气,越说越凶,说着说着就开始骂起来。
“要打仗便打!怕他们不成!”一个满腔热血的新兵挥着拳头说:“那群野人要是真敢打过来,我们就直接大开城门杀他们个人仰马翻,一路杀到阿拉善盟,奇袭兴庆都城,活捉野人的头头!”
“对!必须活捉!”众人欢呼。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兵,把酒碗放在一旁,周围聒噪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你们渴望战争的唯一原因就是没有经历战争,还没打仗的时候总是叫嚣着说,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尝尝苦头,等真正两军对垒刀戎相见之时,才知道之前的想法多么愚蠢,战争没有胜利方,只有数不尽的尸体,就看是你多还是我多。”
易枫的视线随着其他人一起落在老兵身上,这人是军中一名资历很深的马夫,档案室没有他的名字和背景。
有人喝着闷酒,接上话头,“谁想打仗啊,老子是真不想打仗,在家安安稳稳的种个庄稼,和媳妇痛痛快快地生几个大胖娃娃多好,我没多少野心,最大的心愿就是孝顺爹娘,照顾家里人,可没办法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不反抗那就得死,还不如拼一把。”
“皇上也是个窝囊废,竟被一个区区的地方官挟持,”一个浑身酒气的士兵比着自己的小拇指叫嚣道:“皇上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沉默的易枫闻言大笑起来,那人见他附和自己的观点,手指摇摇晃晃地指着易枫道:“还是这位老弟深得我心。”
凌子明一声不吭地听着,塞北之地山高皇帝远,只要不被监军听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八卦心人人皆有,何况是事关朝廷最高层的丑事,士兵顿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我听说挟持皇上的还有一个野人的将军,”有人皱眉担忧,“你说,万一打起仗来……”
“这断然不会,南城令四世三代食朝廷的俸禄,断然不会容许一个西域的外人来主持大局,他也是为了活命,要是和皇帝的谈判达成一致,应该会一致对外。”
士兵们喝的五迷三道,说的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也不知郭大将军是怎么想的,若他拥兵自立,皇位必然唾手可得。”
凌子明终于坐不住了,他抬眼看向出言不逊的士兵,目光骤然变得冷厉,仿佛霎时间换了个人,“郭氏一族世代从军,为国捐躯者百位有余,可谓满门忠烈,郭将军忠义耿直,与皇帝更是生死之交,你们刚才所说的大不敬的话,若传到将军耳中,几位是想早些上断头台?”
口出狂言的士兵无不浑身一颤,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刹那间连酒也醒了,寒风凛冽中冷汗打湿了后背,昏昏沉沉的脑袋也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学过星象的士兵看着月亮正中的映在头顶,端着盏酒站起来大喊道:“子时到了,军营的兄弟们,过年好啊!”
学过几年私塾的士兵晃着脑袋吟诗,“九冬三十夜,寒与暖分开,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
凌子明又恢复为往日的和蔼,执着酒杯,和一圈的人个个碰杯,“大家新年好啊!干杯干杯!”易枫也笑着一饮而尽。
城门有人吹起萧肃的觱篥,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新兵站起来准备去接班,凌子明也跟着站起来,“这么冷的天,一个时辰挺难熬的,”他快步走到军帐里,出来时手上提着一把羊皮灯笼,递给那新兵,嘱咐道:“把这个戴上,比城门口的好用,冷了就抱着点,这皮子结实。”
北风呼呼地刮,帐幕猎猎作响,军营内外弥漫着诡异的氛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酝酿着,火光照不亮广阔无边的夜空,头顶上的黑夜如化不开的浓墨,没有一丁点星光,月亮藏在黑云背后,连绵不绝的帐尖如无数恶鬼伸向天空的爪子,看得久了,仿佛自己也身处在无间地狱之中。
荒漠的黑暗中,兀鄔带着先锋队趴在结冰的杂草堆里,看到远处一道星星点点的光芒由微弱的萤火虫慢慢变为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团火焰,虽然能照亮道路,却也暴露了自己的身形,里面泛起的红光,暖暖的散发着光晕,像是要从羊皮灯笼里溢出来似得,一阵冷风吹来,年轻的巡逻兵搓了搓手,哈出一团热气,他抱紧羊皮灯笼,稚气未脱的面容衬出红润的光。
一道寒芒如草丛中跳起的毒蛇,瞬间划破巡逻兵薄弱的喉管,他笔直地躺倒在草地上,整个身体如岸边缺水的鱼,挣扎着扑腾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十几道黑影快速掠过尸体,枯草地泛起一层无声的波浪,仿佛成群伏地而行的蛇虫鼠蚁急速迁徙而去。
巍峨高耸的城墙内,伶仃大醉的士兵正四仰八叉地趴在彼此的肚皮上睡觉,山雨欲来风满楼,荒漠之中星罗密布的几十万西夏士兵潜伏于距此两千米不到的山丘下。
荒漠上巡逻的士兵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倒下,兀鄔掐着时间,等到下一次觱篥声响起之前,自己迅速地匍匐着回到阵地,几个大胡子将领围过来做最后的商议,兀鄔换上一身灰黑色甲胄,披着长氅,手握长枪,奋力向天一挥,漫山遍野的黑影涌动如潮,无数泛着寒光的刀枪在夜幕中摇晃着碰撞在一起,轰隆作响的脚步声仿佛自天边传来,徒留下身后滚滚的尘烟。
马棚中数万的马匹早早地感受到地表传来的震动,它们仰头长声嘶鸣,惶恐不安地用马蹄摩擦地面,夜里值班的马夫察觉情况不对,伏身贴地,擂鼓般的咚咚声敲击在耳朵上,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军营中找寻清醒的哨兵,无心睡眠的凌子明与匆忙奔来的马夫撞个满怀,他认得此人,长相虽黝黑粗犷,对待马儿却很是细心,差事一向做得很好,很多中原的马匹一经他手,不出两月就变得膘肥体壮,和草原上的悍马相比也不差分毫。马夫来不及看人,只是大声叫喊着:“敌军打来了!敌军打来了!”说完,又慌忙去通知其他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