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元魁将军听到叫喊声从床上惊醒,立马冲出主军帐,看到凌子明赶了过来,指挥着一旁的卫兵去敲战鼓,巨大的声响敲醒了沉睡的士兵,驻守多年的老兵立马抄家伙上城楼,新兵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跟在老兵到处跑,悲苍的觱篥声再次响起,却是西夏人在吹。
平日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城楼今日因为过年而削弱了警备,冷风呼呼地从黑暗中刮来,冻得人脸发痛,士兵们俯瞰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黑色人潮顿觉惊愕万分,老兵咬着牙压下内心的恐惧守着城防,新兵脸色惨白,直接吓到腿软,像泥巴一样瘫坐地上。
西夏军队如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棋子,高台上几个将领挥着军旗指挥,三十万军队分为两队交错前进,一股在正面进攻,一股迅速突破薄弱的突破口,他们争先恐后冲向前方的高墙,无数的云梯和爪钩索从下方抛出,西夏士兵前仆后继地往上攀爬,守城士兵挥刀反击,无奈寡不敌众。
太多的人拥挤着冲上来,由于空间有限,城楼上没有任何空隙留下,到处都是厮杀的人,到处都是闪动的刀枪。
因为攻城器械都在南城方面,正面战场上西夏士兵死伤惨重,有不少将领苦不堪言,传话到兀鄔想要集中兵力正面突破,兀鄔只是冷冷地说了句,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城楼上,郭元魁怒不可歇地看着快要支撑不住的左翼城楼,“南门城防是谁在守!”
副官说:“将军,是曹监军。”
“他人呢?”
“还未……醒。”
郭元魁额角绷出青筋,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如狮子怒吼,“若此战不胜,我定砍了他的头!”
凌子明擦了把汗,满眼焦急,“将军让我领军过去支援吧。”
“不可,”郭元魁指着城楼下方死伤惨重的西夏士兵,一声长叹,“你知道我们这里战线为何轻松?”
凌子明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轻易地死在刀枪下,顿时恍然大悟地惊叫道:“难不成这些都是炮灰?”
郭元魁点头沉声道:“西夏精锐全部在南门,他们这是围点打援。”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破南门?”凌子明又怒又急,“一旦南门失守,必定牵动全盘!”
郭元魁抓着佩刀的利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血流如织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地滑落,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将满身杀气地上到城楼,士兵们无不退避三舍,他看向如蚂蚁般繁多的敌军,眼神中有一种特别冰冷的东西,“让我去吧。”
郭元魁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将,“石叔你都六十二了,明天你就可以退伍回朝了,”他转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不允许你再上战场!”
“给我长枪。”石自忠伸出手冷冷地看着副官,副官脸色僵硬地看着郭元魁,他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喊道:“给我长枪!我石自忠这条命是上任大将军司徒泽给的,他临死前对我唯一的期许就是报国杀敌。一日贼寇不除,我便一日不离开嘉峪关,这是司徒将军的口谕,我记得郭大将军当时也在场!”
郭元魁看着他,眼神中冷厉的光慢慢黯淡,四面八方凄厉的叫喊声震耳发聩,他一言不发地把身上的将军甲脱下,递给石自忠,两人的目光交织缠绕,他们高大壮硕的身躯仿佛一座座屹立在城墙上的高山,这是一种无声的传承,“石叔,你要把这甲亲手还给我。”
石自忠不再多言,一把披上将军甲,手持红缨长枪,朝后方大声喊道:“第三、第七兵团跟我来!”声音落下时黑暗中无数人潮流动向南门城防。
嘉峪关左翼,西夏士兵已经攀上城墙,他们如飓风般掠过每一寸土地,南门城楼上的士气低迷,有生力量也越来越少,兀鄔观察地势,南门城楼靠着山崖,周围都是峭壁和深谷,最适合打伏击布置陷阱。他再次看到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殿下,邹将军说最多再撑十分钟,真的要顶不住了!”他心中也不由得焦急,手里军旗挥得也愈加频繁,“告诉他,最多十分钟,我定破南门!”
黑暗笼罩的山谷间冲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领头的将领一身金甲,看头盔像是中原的大将,南门的守城将士们双眼冒光,他们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一想到家里的亲人,一个个如打了鸡血般亢奋起来。
“我就知道大将军一定不会抛弃我们!”
“弟兄们杀出去和大将军汇合!”
兀鄔冷笑,他大手一挥,只见山崖上的每一块石头后面都藏着一个西夏士兵,他们大力地推下巨石,巨石随着轰隆隆的声响滚下山坡,连带着山腰上的无数碎石块一并砸向援军,而冲出堡垒的守城士兵也被赶到的西夏精锐半路截住。
山崖下的冷风吹得人摇摇欲坠,无数将士的轻甲被石块砸烂,砸到脑袋的直接倒地死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很多人失足跌落山谷,他们翻滚着摔落在幽深的地方,以这样的高度坠落,必定是血肉模糊。
将近十万人被围困的深谷间,这是极其血腥的场景,西夏人像是早有预谋,无数支点火的箭矢自上而下,首尾相连,就像漫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每一支都带着死亡的凌然杀机,第一排弓箭手射完后退一步抽箭搭弦,轮到第二排射完时,第一排又是整支待发,如法炮制,形成永动。
石自忠同样是狼狈不堪,他挥着长枪抵挡,双臂的肌肉渐渐酸苦肿胀,一支破空之箭从间隙处撕裂大腿,他脸色变得无比煞白,咬着牙关,下颚上绷出一条条紫色的青筋,破空之声接连响起,又是一支箭射到腿上,他再坚持不住地咳出一口血,嘴巴挣脱意志的束缚,发出沉闷的怒吼。
由东向西,整个山谷是一条长长的纵路,也是中原军队汇聚的必经之路。一个长相凶悍的西夏将领率领数以万计的士兵从隐蔽处横杀出来,像一把插入敌人心脏的匕刃,生生地把大部队拦腰斩断。
“石将军!我们中了敌军的埋伏,快下令撤退吧!”前军校尉从冲锋线上撤回,他恐慌地大喊道:“再不撤我军八万人就要葬身在这深谷了!”
“不撤!言退者军法处置!”石自忠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一边抽出佩刀把臂膀上的布割扯开,紧紧地缠绕在大腿的伤口处,微微地止住了血。“我们在死人!他们也在死人!战场上就是看谁先撑不住!”他挥枪冲向更深的山路,“杀出这条路就到南门城防了!将士们跟我冲!”
同样有西夏士兵守在山谷口,由于山路狭窄崎岖,每次冲出箭雨的只有零零散散的千百人,很多士兵还没挥刀就已经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兀鄔看着任人宰割的士兵毫无怜悯之心,他知道战场上,容不得半点怜悯之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数中原士兵憋屈地被弯刀杀死,他们的鲜血自喉管喷涌而出,像一场红色的雨,落在结着冰霜的地面上泛起淡淡白雾,谷口处,血液的浓郁度宛如实质,吸到鼻子里的仿佛不是气体,而是液体。自此八万援军,大半葬身山谷,大火灼烧着尸体,面容在黑暗中难以分辨。
山谷内火光冲天,西夏军的杀声震耳欲聋,逃离的八百位士兵架着石自忠往后撤,石自忠甩开搀扶他的众多手臂,大喊道:“别管我,我的腿已经断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老兵伸出手又欲扶他,“石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石自忠张开嘴想要说话,一口血从胸腔处猛烈地涌上来,他拍着胸脯,强咽下去,“老伙计,实不相瞒,这任务是一次没有归途的博弈。”他支撑着手臂站起来,望着漆黑的山谷,在淡淡火光的照耀下,大片的尸体在黑暗中彰显出轮廓,“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可总要有人牺牲,我已决心殉国,你们应该了解我的脾气,快去汇报大将军这里的战况,让他早做准备。”
一些人迅速转身离开了,一些人留了下来,留下的人皆是参军数十载的老军官,他们头发斑白而脸色红润。
军队噪杂的脚步声时刻在耳边回荡。
有人大笑道:“石兄,老弟蹭了你那么多酒,今日就陪你走一遭。”
有人说:“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发挥发挥余热也好。”
铁石心肠的石自忠也不免眼眶发热,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我有各位兄弟奉陪,实属人生一大幸事。”
汹涌庞大的人潮从谷口处涌来,西夏士兵的喊杀声震耳欲聋,石自忠忍着剧痛冲在最前方,老兵们也丝毫不惧,几十个老兵瞬间没入如汪洋般浩瀚的敌军中,他们浑身都被鲜血染透,挥枪的力度却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