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啊?我找不到你,我来了,我来救你了,咱们一起去南方走得远远的,让他们谁也找不到,就只有咱们两个人。”
“齐瑶,你别不说话啊……”易铭把手掌拢聚在嘴边一声声的呼喊,连名带姓地呼喊,撕心裂肺的呼喊,像一只独自哀嚎的野兽,沙哑的嗓子口已经濒临崩溃。
阁楼上每一个漆黑的窗口都像是一只冷眼旁观的眼睛。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明明在这里!她明明在这里的!”
易铭重新掏出地图,猩红的圆点直直地标记在此,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往下拽,头皮撕裂的剧痛在这种悲凉的心境下像鹅毛一样轻飘。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易铭双腿无力,慢慢地跌坐了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啪地掉在泥土里,迅速渗透了进去。
长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臂膀的血哗哗地流却感觉不到疼痛,在偌大的庭院里,他蜷缩成一团的孤独身影像只可悲的野鬼。
湿润的泪液覆盖视网膜,迅速模糊了视线,胸口疼的喘不上气,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从心底铺天盖地的迸发。
远处又有大批人群赶来的声音。
易铭捂着臂膀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几个跳跃,单薄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黑暗中,一双凶狠的目光盯着整个京都,喷射而出的光线锐利如刀。
齐瑶,我一定要找到你!
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在易铭的眼中化为一道道轮廓模糊的连影一闪而过。
易铭从怀里重新拿出那张地图,除了醒目的红点外其余方位还标记着零零碎碎的蓝点,那些蓝点占地面积都异常大,像是某些达官贵人的府邸。
他不知道齐凌为什么要标记出那些地方,他只知道任何机会都不可错过。
他看了眼距离此地最近的地点,望了望那个方向,整个身体像化开的雾气一样融入黑夜,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
穿过贫民窟的羊肠小道,易铭贴着阴暗的墙壁疾走,目光所及之处是长长的黑暗,仿佛黑暗永无穷尽,在一种炫目感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随师父走访琉海城的时候听说过的一个故事,传说中海底有一条巨大的鱼,全天下只此一条,它每天孤独的潜游在海面,寻求同类,它不知道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只知道前进,白天,身下是深蓝色的海水,而头顶上是金黄色的太阳,夜晚,则变成深黑色的海水和漫天星辰。
它每天呐喊,发出一种声音,可任何生物都听不懂。
多么庞大的孤独啊,在大海里因为没有坐标所以永远也游不到边界,更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另一条同类的存在。
小时候易铭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哭的像傻子一样,因为他把自己的灵魂融入到那条鱼。
他和它感同身受。
或者说,他就是那条鱼,他和那条鱼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听懂自己说话的人。
可现在那个人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被人杀死。
他绝不允许,哪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什么能够救她,那就做什么。
有两个声音在脑海中嘶吼咆哮。
冷漠的声音问:哪怕是杀死任何与之无关的人?
疯狂的声音则回答:哪怕杀死无关的人!
冷漠的声音渐渐扭曲:哪怕是背弃心中的准则?
疯狂转化为癫狂:哪怕背弃准则!
一唱一和,一黑一红两张面具。
扭曲的嘴巴露出阴森噬血的獠牙:哪怕是变成自己最最厌恶的怪物?
易铭和内心的声音重叠,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哪怕变成怪物!”
两个声音又同时消失。
仿佛世界上最华丽的舞台剧,两个面目全非的恶鬼的对话。
黑暗中,易铭的瞳孔中映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猩红,像嗜血而又丧心病狂的的蝙蝠,任何胆敢与之凝视的人都将生出“逃”的念头。
腾蛇咬出最后的一口毒液,死在尸体上。
深夜的黑雾将一切罪恶尽数笼罩。
最近的蓝点,京都侍郎府。
富丽堂皇的府邸透出灯火通明的光。
几十个家丁背着手立在庭院两侧,站得笔直,看得出经历过专业的训练。
易铭翻过高墙,身体迅速潜入视线的死角,化为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跟着排成长队的奴仆,他们有人端着香炉,有人捧着锦盒,有人提着夜壶,走了半晌,到了一处位于中央的庭院。
易铭像一只轻巧的小鸟般落在屋顶上,脚步轻移到瓦块中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小孩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爹爹,你每天都写这些东西,都不陪贤儿玩。”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功课背完了吗?一会儿让你娘送你回去。”
“我已经长大了,我自己就能回去。”
侍郎一边继续看各地上传的文书,一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那你就自己回屋。”
“爹爹,有支蜡烛的火灭了。”小男孩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高采烈,他忽然发现灯座下有一团灰黑色的虫尸,怜悯的说:“还烧死了一只小飞虫。”
一只面目全非的飞蛾躺在肮脏的地上。
小男孩疑惑的歪头问:“爹爹,虫子也会自缢吗?”
侍郎倒是想借此机会充实贤儿的知识面。
他合上厚厚的文书,揉了揉眼窝,解释道:“传说,在人还没有诞生之前,夜晚最明亮的光源只有月亮,飞蛾群每天夜里都会追逐月亮,因为月亮是静止不动的,所以飞蛾的参照物只有月亮,直到人们开始能维持火的时间。”侍郎看了眼烧焦的虫尸,说:“就有一些傻蛾子把火当成月亮,围着火焰打转,找不到明确的方向就意味着永远也出不来,最后只能被火吞噬。”
男孩听不懂,他晃了晃小脑袋儿说:“明日爹爹下朝之后第一件事必须是找贤儿玩,不然贤儿今晚就不走了。”
侍郎无奈的扶额,宠溺的笑了笑:“好,明日下朝后爹爹就去找贤儿。”
小男孩欢呼雀跃,大喊着:“爹爹最好了。”迈着的蹦蹦跳跳步子走出门口。
在贤儿离开房间的时候,侍郎突然看到外边的窗子上有个淡淡的黑影,定晴细看,有种镜花水月的虚幻感。
黑影好像略微动了一下,侍郎吓了一跳,他伸手推开窗子,夜风的冷气将他冻得打一个哆嗦,视界中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空旷的庭院和天空中一轮硕大的月亮。
侍郎揉了揉眼睛,暗嘲自己老眼昏花,他关上窗户,身形却是一僵,他余光中看到烛光映照下飘摇的黑影,此刻正张牙舞爪的靠近自己。
“你是谁?”侍郎大惊失色。
易铭背在身后,把匕刃架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割破他薄薄的脖颈,
他拼尽全力挣扎,脸颊两侧的肌肉扭曲绷紧,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似得胡乱挥舞,他似乎在呼喊着什么,可因为喉咙溢血发出的声音极其轻微。
他艰难吐出的音阶,像是在问:“为什么?”
没有回应。
侍郎颈中缓慢流出大片的鲜血,他整个人无力的向后仰倒。
易铭松开手任凭他挣扎死亡,大动脉的血从他脖颈中迸溅而出,血腥的味道迅速布满整个房屋。
侍郎瞪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纸窗上模糊的白月亮。
门外忽然响起紧凑的脚步声,一道矮小的黑影在纸影上越来越近。
“爹爹。”
那个叫贤儿的小男孩不知什么原因又折返了回来。
小男孩推开门。
当一个人精神世界瞬间坍塌的时候,能从眼睛里看到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
那种绝望。
那种比世界末日还要壮观的绝望。
像灭世大火焚烧森林,地壳崩裂埋葬人群,繁盛在一瞬间变成荒芜。
小男孩本能般转身想跑,他张大嘴巴,发出的音阶乍然而止,猛然间听起来就像鸠鸟的悲鸣。
庭院外的家丁诧异地望了眼明亮的堂屋,又不以为然的撇过头。
身后的易铭一剑刺穿小男孩的心脏,那双恐惧而愤怒的眼神慢慢变得涣散无光。
易铭的心脏猛地停跳,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被易枫杀死的小孩,死之前也曾有过这种眼神。
他忽然伸出手抱着小男孩的尸体,体温迅速流失成冰冷。
易铭愣了一下,他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冰冷的血液从指缝间滑落。
“滴答滴答……”
像是时钟左右敲打的声音。
他奋力撕扯着头发,口中发出撕裂的悲戚:“啊啊啊啊啊!”如同一个畏惧恶魔而躲在角落的孩子。
他畏惧自己,畏惧自己的内心。
易铭想说,对不起,以此证明自己残存的良知,可他知道自己不配,从刀刃刺出的那一瞬间,他就是恶鬼。
他甚至听到了齐瑶轻声细语的厌恶,你不是他,你不是易铭。
他想到,即使他用这种方式救了齐瑶,自己和齐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
因为他不再是易铭。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孤单一人,单枪匹马,是连马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