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的要命,却仍然说出口了,也许是在生意场或者官场上习惯了,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能顺利的通过两张嘴皮子说出来。
“能不能别装了,你不觉得恶心吗?”齐瑶吼叫着,像疯了般乱挥着手臂。
一阵冷风从阴暗的角落里吹进来,齐瑶的嘴巴被呛到,在眼眶里呛出一片朦胧的水雾。
一阵咳凑,嗓子眼疼得要死,就好像喉咙要咳出血了一样,疼到眼泪快要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额头上像是有把火在烧。
齐瑶努力撑开眼皮,入眼看到的还是那支漆黑的毛笔。
她忍痛接过,却迟迟不肯落字。
齐石也不催促。
两个人都不说话,怪异的氛围蔓延在黑暗的牢房中。
床边的千纸鹤静默着,天窗上的大眼睛观望着,火炬的光焰吐息出各种形状。
永恒不变的黑暗包裹着一切。
齐瑶想要说话,开口的第一个字,就被嗓子硬生生地逼回去。
像是胸腔里被硬塞回了一把碎石子,那些石子锋利的棱角像刀叉一样把肺部扎出一个大窟窿,呼啦呼啦地漏着风。
齐瑶忽然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了,是父亲吗?明文条例上面写着不是。
叔叔吗?这又算什么呢。
那种油然而生的陌生感,像火山爆发一样,汹涌的流出血红色的熔浆,冲垮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堤坝。
还记得四岁的时候,爷爷还是府主,头发浓黑的像森林一样。
六岁的时候,她记得大伯的葬礼很隆重,爹爹好像哭的最凶。
八岁的时候,她记得爹爹担任府主,之后,齐府隐约间都变了。
现在想想,一切仿佛昨天, 而今那些掩盖着的洁白大雪,终于被时间融化,露出了雪下的一堆残尸骸骨。
彼此无言。
无话可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为了利益父可以杀子,子亦可以弑父。灾荒战乱之时易子而食甚至吃掉自己亲生骨肉都不足为奇。
为什么就是不能相信呢?
人类的残忍程度一点也不比豺狼虎豹少多少,甚至过犹不及。
其实一些人生育只是性欲的伴随产物,干嘛赋予那么多义正言辞的说法呢?
齐瑶签上名字把手中的笔和纸一并扔在地上,盖上被子,蒙住头,闭上眼。
一片黑暗的世界。
易铭是对的,没什么比黑暗还要安心的地方了。
周围慢慢安静了下去。
齐瑶的眼睛哭肿了一圈,眼睫毛湿漉漉的沾在一起,像锁一样,把黑白分明的眼珠困在眼眶。
慢慢,被窝里的人一动不动。
无数个相同的清晨,阳光透过一切有缝隙的地方照射进来,昨夜那些贴着眼角擦过的黑暗,在今天看来恍如浓雾里那朵最不显眼的花。
“嘭。”
送饭的狱兵吊儿郎当地敲了下木门:“开饭了。”
看着毫无动静的棉被,狱兵没有多想,把饭菜放进牢房,晃晃悠悠的走了。
晌午。
狱兵按照惯例端着饭菜走到门口,晃了下铁锁:“开饭了。”
狱兵低头看着早晨端过来的饭菜丝毫未动。
他翻了下白眼:“切,不吃拉倒。”
狱兵一手把早晨的饭菜端过来,一手把热腾腾的午饭递过去。
“一会儿热一下,我自己吃了,就是当加餐福利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像你们这种尊贵的千金大小姐,我见多了。鸡鸭鱼肉入不了眼,什么都吃不惯、什么都看不惯……”
木床上的齐瑶还是一动不动,和早晨时一样。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废话了。”狱兵站起身准备走:“过来吃啊,大冬天的,一会儿菜凉了,我们可不负责加热。”
他看了看手中丰盛的饭菜,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下午从家里赶来值班的狱兵,心里隐隐不安,鬼使神差般走到隐字号牢房。
从很远的地方看过去,牢房中的碗筷在地上投出细长的阴影。
和早晨的情况一样,那些饭菜一地未挪、一口未动。
心头的不安持续加重,狱兵隔着木栏间的缝隙喊:“齐小姐?齐小姐?”
狱兵大声喊叫:“齐小姐,如果没事的话,回个话!”
她保持这种姿势多久了。
好像从清晨就没从变过,狱兵越想越是心悸。
他急急忙忙跑到狱长室,整个过道的犯人都好奇的观望。
狱兵一上来就大吼大叫:“狱长,不好了!”
老狱长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齐小姐、齐小姐她……”
狱兵弯腰、扶膝、大喘气……
呼哧呼哧。
“齐小姐怎么了?”老狱长站起身焦急的跟着他喘。
呼哧呼哧:“你倒是说啊。”
狱兵咽下一大口气:“她睡着了。”
老狱长扶额咆哮:“人家大下午的睡个好觉不行啊?啊?!”一边对着狱兵耳朵吼一边用后脚跟踹他。
“不是,不是,从早上开始睡,一直到现在也没醒,连饭都没吃一口。”
老狱长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怕不是生病了,快去看看。”
从遥远天边传来一堆人的窃窃私语,他们嗡嗡地响着,像一群烦躁的苍蝇,绕着脑袋一圈又一圈的来回转悠。
齐瑶感觉她的整个身体都躺在了悬浮的半空中,触觉、听觉、视觉都变成虚假、不可信任的东西,只有梦是真的。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那种声音很熟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盛夏,一群小伙伴站在榕树下招手呼喊。
齐瑶,在这里,快过来啊。
其中一个男孩的声音突兀的很好听。
嘿嘿,你看我抓的这只蝉,比他们的都大。
男孩的摊开手掌心,里面趴着一只断了翅膀的蝉。
送给你了。
别怕啊,它不咬人。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影,男孩的脸庞渐渐清晰,他有着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笑起来灿烂又明媚,像个明晃晃的小太阳。
是齐凌,他拿着蝉放在自己手背上。
你看,我说它不咬吧。
蝉到处爬,爬到手心肉,爬的他咯咯笑。
你也来试试。
蝉的黑色躯壳在自己的眼瞳中逐渐放大。
……
齐瑶,别跑了,别跑了,我不逗你了还不行吗。
剧烈的寒风从门口吹进来,窗户上的纸框被刮得一阵抖动。
齐凌穿着一袭华贵的虎纹黑袍急匆匆地走进来,他肩上披着的纯白色狐绒随着风吹翻起一层层皱褶。
他的整个身体堵在门口,日光把投在地上的影子拉扯的特别长,逆光里关切的目光隐藏在巨大的阴影轮廓中。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病床上的齐瑶,那张苍白无力的脸庞让人感觉没有血液流通在皮肤下,干撇撇地像冬日里枯萎的花。
齐凌含有修养的眼眸慢慢地冷了下来,像逐渐结冰的黑玛瑙。
他的额角骤然凝出几道青筋,突突地跳动着,成年以后,他已经很少有表露在脸上的情绪波动了。
难得一见的怒火很快烧遍整个房间。
齐凌脸色阴沉着走入房间,他像极了闹市区里的地痞流氓,不由分说,一拳狠狠地打在眼前狱兵的脸上:“你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让你好好照看她吗?白给你那么多银子了!”
“还有你,怎么做情报工作的?!妈蛋,老子到今天才知道齐瑶被那群王八蛋清除家谱了!”齐凌大骂着呸了一声:“一群人模狗样的老东西!”
在看到齐瑶的现状时,他忘了从小死记硬背的家规戒律,甚至忘却了南城府主的继承者准则,脑子里闪烁的只有两幅画面,一副她小时候阳光灿烂、霸气十足的疯丫头样子和她现在病殃殃、颓废不堪的死样子。
他把目光撇向床铺,白胡子老医师把完脉后,在齐瑶白皙的脸颊上捏来捏去。
“那个谁,你手放规矩点啊!你要是看不好,我就把你手砍下来!”他挥拳的姿态,就像个中二的热血少年。
医师一脸懵逼,嘴角咧出一个苦涩的笑:“医者仁心,若是能救老夫定不懈余力。”
旁边的下属潜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点什么头啊?你觉得他说很对吗?”齐凌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是不是皮痒了想挨揍?!”
随即指着老医师赤裸裸的威胁:“告诉你,病治不好,我管你什么医什么心的,统统都给我噶屁!”
由于动作力度过大,身后的华贵披风像黑长尾巴般摆动。
这副蛮横无理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穿着贵族衣服的地痞无赖。
长时间陪伴在齐凌身边的副手惊愕地瞧着他发怒的姿态,何时见过齐凌这幅怒发冲冠的模样,此刻,齐凌仿佛变了个人,他不是府主的继承人,而是爱护妹妹的哥哥。
仿佛小时候的齐凌回来了,中二病加狂躁症患者,看见任何胆敢靠近齐瑶的人都要咬上两口。
当齐瑶的生命受到威胁,他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多年来伪装的面具顷刻间分崩离析。
小时候那些他和齐瑶一起捏的泥人、堆的积木、织的线铃并没有消失,它们一直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
齐凌忽然明白也释怀了,与其做那种什么人都不爱,什么人都不恨,比死人还要冷漠的存在,还不如做一只有感情的猪。
他伸手探了探齐瑶的鼻息,呼出的温暖气息均匀地拂在手指。
他又俯下身更加仔细的去看,齐瑶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开,脸颊苍白干枯如同风干的纸,眼睛紧闭着,模样像是一只睡着的病猫。
齐凌慢慢地撑开她的眼皮,她的眼珠向上翻,涣散开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焦距。
“医师,她害的什么病?没什么大碍吧?”齐凌转过头,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一脸严肃地问旁边的老医师。
医师纠结着眉头,摸了摸白胡须,解释道:“齐小姐的病是有些严重的发烧,目前的病因是因为急火攻心、再加上牢房的湿气重,受了风寒,没有好好调理身体,暂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在病房休息个七八天应该就能恢复过来了。”
齐凌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慢慢落地。
过了一会儿,周围人识相的走开了。
齐凌取下肩背上的狐绒披在齐瑶身上,紧握着她的手。
“瑶儿,你一定要没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