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面的红色囍字亮晃晃的，拉扯着视网膜，刺得易铭一阵眩痛。
易铭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换个方向看，他看到一群人冷厉的眼神，看到苏雨月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看到齐瑶慌张的神色。
人们的面目模糊地混浊在一起，又在脑子里炸裂开来。
恍惚中有人轻声念他名字：“易铭。”
易铭转过脸，愣了一下，声音的源头是苏雨月。
她抬起头同样对视着易铭，理直气壮的眼神，时间在一瞬间像是静止不动的沙画，又在下一秒浑然崩塌，沙砾落下的声音，一点一点化为时间破碎的滴答声。
苏雨月慢慢咧开嘴角对易铭笑了一下。
意味不明的笑。
易铭想对苏雨月说一些话，可他一张嘴就有寒风冷雪呛进来，呛得他眼腺泛红。
哦，原来都是假的。
苏雨月，你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我呢。
光影交错间周遭的一切都幻灭了，易铭有一瞬间忘了怎么发音，嘟嘟囔囔，嘴巴发出的全是呜咽声。
等想起嘴巴怎么说话时，又忘了要说些什么。
易铭沉默地看着苏雨月，眼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震惊，像局外人一样冷漠的眼神。
易铭以一种不知是讥讽还是嘲笑的口吻说：“苏雨月，那个故事你预料错了，男孩很没用啊，他没有躲藏好，害得女孩也跟着倒霉，他们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也不会一直到老。”
他们谁也留不住谁。
苏雨月摇摇头，伸手理了理发际：“这你也信呐。”她眼睛直直地看着易铭，眸子里带着一种怜悯。
易铭同样直愣愣地看着她，面容无比冷静，心脏却一阵发疼，像是有人抓起一把坚冰揉碎在那里：“是啊，这我也信啊，我真是个……臭傻逼。”
人群后方一个戴着高帽的中年长官挥手传呼：“苏姑娘，快过来，一会儿办案盘查免得伤到你。”
苏雨月闻声从高椅上站起来，身体一下子遮住了半边囍字，只剩下两个突兀的吉字。
她迈着步子从易铭身侧走过，飘摇的发尾有股花香的味道，轻地不留痕迹。
慢慢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
易铭依旧一直望着空空荡荡的高椅，像傻子一样。
齐瑶从头到尾都不去看苏雨月，脖颈扭动的方向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齐瑶作为被欺骗的一方，却更像是负罪者。
齐瑶的脸上忽然感到凉丝丝的，她抬手一摸，湿漉漉的液体沾染在指尖。
灰蒙蒙的广阔天空降下无数白花花的雪。
凛冽的寒风透过大开的堂门把它们吹向齐瑶。
心形的烛火渐渐熄灭了，连烟都不剩。
而齐瑶眼睛里的光亮，也随之熄灭，像是被荒芜黑洞吞噬了一样，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就被剔除干净了。
人群形成巨大的尖刺围墙，他们步步紧逼，像是要围剿孤狼的猎人。
在劝降无果后，群墙背后的长官终于按耐不住，一声令下，士兵乌央乌央的往上冲，易铭一手把齐瑶拦在身后，一手去摸索怀中的匕首，却想起早已抵押给裁衣店的掌柜。
正在失神之际，有人哇哇乱叫的提刀砍来，他血红的眼睛瞪的又圆又大，像房门顶上的红灯笼。
易铭在毫厘间躲避着致命的刀刃，同时，用臂膀借力打力折断来人的手骨，右手顺手夺下砍刀。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刀刃分别从左右两侧砍过来，虽然凶猛，但在易铭眼中变成了放慢十倍百倍的解析动作。
弯腰抬腿、腾挪躲闪，他凭借多年来的杀人经验，尽管对面人多势众也丝毫不怠。
利刃在他的手中仿佛化成一条入水蛟龙，哗哗地翻江倒海，每有剑光划过，便必有一人倒在易铭的面前。
齐瑶听见好多人的惨叫，有一些新兵甚至只有十八九岁。
冲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易铭在人群中高高跃起，一脚踢在最前排人的下巴上，踢出他的一口断牙，随即手臂带着刀刃长驱直入，血液像爆裂开来的烟花，四射飞溅。
温热的血溅在易铭的脸上，刀光映着他猩红的瞳孔，整个脸庞像魔神一样邪魅。
“噗……呲。”
反手刀刃贯穿偷袭者的胸膛，又迅速抽出来。
这种恶心的声音，这种几乎快要被易铭遗忘的声音。
它就像窗外的冰雪般如影随形，沿着墙角的阴影探出脑袋，从他跳动的心脏里爬出来。
红色礼服上溅射着血迹，血液一点点融入绵绸。
倒在他脚下数尺之外的人越来越多，像小山堆般一层叠一层，那些人仍旧像不怕死的鬼魂一样前赴后继地挥刀砍来。
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开始隐隐颤抖，那双透着死亡的眼神让他们心灵深处畏惧。
空中投射下来的阴沉天光与地面上沉默的尸体交错，映照出一大片黑色阴影。
血流了满地，呼啦，被风雪一吹，整个房间都弥漫起一股浓烈的咸腥味，那股恶心的腥黏感拼命钻进人的鼻腔里。
满地死不瞑目的尸体。
像是一箩筐潮湿的死鱼摆放在台面，而血迹斑斑的鳞片上刻满了细密的人脸。
一百八十六张。
从刚入行那天算起。
“别过来了！别再过来了！你们就那么想死吗？！”易铭面目可怖，额头有青筋暴动，他一刀大力劈在面前人头颅的右侧，那个侥幸活下来的人吓得脸色发白，手臂颤抖着，手心中的刀柄随即脱离掌心。
“当啷……”
钢铁清脆的落地声，像是掉落在每个人的头顶之上，一瞬间所有面目狰狞的人都安静下来。
“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不杀你们了！以后我谁也不杀……谁也不杀了！我改过自新，我放下屠刀！”易铭喘着粗气，目光涣散地看着自己满地的杰作，有液体从泪腺里流出来，易铭有些语无伦次的从喉咙里吼出来：“求求你们……我真的不想再杀人了！”
齐瑶手掌轻轻地搭在他颤抖的肩背上，像在抚慰一头悲怆的野兽。
黑暗的背后有人嗤笑一声，更像是说给众人听的：“你以为你能威胁我们什么？”
那个长官深藏在人群中，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略微听到他的声音，带着股轻蔑的语气：“要不是怕伤到齐小姐，我们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那个人顿了一下说：“易铭，如果不想连累齐小姐的话，就先把她放了，不然别怪我无情。”
“我不跟你们走。”齐瑶从易铭背后探出脑袋。
“齐小姐是被这奸贼给蛊惑了吧，令尊可是在府上等的心急如焚，要求我们务必立刻把你带回去，难道你不顾及你父亲的想法了吗？”中年长官咳凑一声，顿了顿，说：“我给你一分钟的考虑时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齐瑶把易铭抱得更紧，一边认真的说：“不用考虑。”一边赶苍蝇般的挥手：“你们赶快走。”
“齐小姐，即便是你不跟我们走，我们也要杀了这个十恶不赦的狂魔，
你是想跟这个奸贼陪葬吗？”那人的脸色像是铁水浇筑的灰石板，又臭又硬。
“你说谁是奸贼？！我看这么多人里也就你最像！”齐瑶与之对峙。
中年长官阴沉着脸扭头对着众人说：“齐小姐被奸贼所威胁，说不出心里的真实想法……众将士定要救她于水火之中！”他斜眼看了看后方，又点了点头，等了两三秒，突然高举右手，大喊：“弓箭手准备放箭！”
“慢着！”易铭焦急大喊。
那个中年长官充耳未闻，没有丝毫预料，随着他右手的下坠，一根根箭羽像饿疯的蝗虫一样嗡嗡地俯冲过来，它们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席卷世界。
没来得及撤退的士兵，倒在血泊中。
易铭眼睁睁看着有支箭“噗……”的一声射进了一个士兵的肚子，那个士兵背对着易铭，看不清楚脸，只看到他把手伸向门外的白光。
为了让易铭来不及应对，他们连自己人也杀死了。
人命如此卑贱。
鲜血四溅，像昙花一样绽放。
随着中年长官手起手落，一批批黑压压的雨滴射过来。
此刻，那个中年长官就像高高在上的天神一样，手起乌云密布，手落瓢泼大雨。
房间里的桌椅板凳，墙壁上贴着的大红囍字，纸窗竹框、琉璃瓦灯，全部噼里啪啦地碎裂。
同时碎裂的还有一种名为家的东西。
齐瑶从易铭身后跑出去，她看着那些由崭新变得破烂不堪的东西，眼眶欲裂，齐瑶剧烈地挥舞双手，疯了般吼叫：“别放箭了，我让你们别放了！王八蛋！都从我家里滚出去！”
她不停地破口大骂，骂到嗓子发痛，整个喉咙管疼的几乎像要裂成两半。
易铭抓住齐瑶的手往身后拽：“别冲动。”他刀刃一挥，身前的箭头像是失去了准度般纷纷坠落在地。
齐瑶紧攥拳头，指关节暴起一层白青，她浑身发抖，眼眶越加发红了：“易铭，快挡住他们，咱们的家没了！家没了啊！”
她亲手建立的房屋，正随着纷飞的箭雨一步步哗啦啦地倒塌，随之覆灭的还有所有关于南方的记忆。
易铭听着耳边一阵阵呼啸而过的箭风，感到一种深深地的无力感。
他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灰飞烟灭。
易铭用力半抱着齐瑶，轻声安慰：“家在呢，家一直都在。”
易铭的手臂不断环绕四周挥舞，形成严密的保护区，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脚下堆起厚厚的一层箭羽，易铭嘴巴轻轻凑到齐瑶耳朵旁：“别害怕，别害怕，没人能伤害你。”
齐瑶抬起手臂擦掉眼角的泪，浅红衣袖沾染成一片湿漉漉的深红，“你怎么像哄小孩一样，我才不怕呢。”
像是为了证明，齐瑶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前方，那些闪耀着亮光的箭雨在她微小的眼瞳里倒映成从天而降淅沥的黑色大雨。
“不怕就好。”易铭顿了一下，说：“其实换一种思维方式，这些箭雨还挺漂亮的。”
密密麻麻的亮光包围着他们，像身处夜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