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易枫漆黑的眸子像是逐渐枯萎的花，慢慢地熄灭了所有颜色光亮，“他真的会杀了你。”
易铭沉默不语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师弟？”易枫轻轻踢了他臂膀一脚，还是没有回应。
“你不会是鼻血没止住流血而亡了吧。”易枫调笑着又轻轻踢了他一下。
四周孤寂的冷风呼呼地聚拢过来。
“师兄。”
易铭睁开眼睛，阴影中看到了易枫的下巴。
“嗯？”
易枫低头看他。
空旷的草原上没有一丝火光，易铭安静地望着一望无际如深渊般的黑暗，突然有种恐慌毫无理由的填满心间，仿佛目光所及的周遭都存在着陷阱，“夜晚好黑啊，什么都看不到。”
易枫认真地看着旁边这个目光迷茫的小男孩，然后也侧过脸望向了无边际的黑夜，不同的是，他带着笑意，“等太阳出来一切就会好起来的，花会亮起来、大地会亮起、天空也会亮起来。”
“可星星就又消失了。”易铭用手臂覆盖住眼眶，带着嘲讽的语气轻轻地说：“你说我们存在的意义在哪？”
其他小孩这般大时还在围着娘亲闹着要糖吃，而他却已经深谙世事的黑暗。
“你最近怎么老想这种问题？”易枫单薄的肩膀好像塌陷了一部分，他的语气满是疲惫，“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就是刀啊，刀存在的意义就是……”他顿了一下，无力再说下去，于是闭上嘴巴。
“我不想当刀。”易铭平静的说：“更不想杀人。”
易枫轻声笑：“不听师父的话谁给你饭吃啊，没饭吃就会饿死。”
易铭目光中闪烁着一颗名为憧憬的星星，“我们可以做别的活啊，不需要杀人就能养活自己的那种工作，我们可以去做苦力，可以去帮工、做农活……”
“别胡思乱想。”易枫急忙捂住他的嘴，扭头环顾四周，“你记住，这种想法以后想都不要想。”
易枫的手掌慢慢卸力。
易铭低下脑袋，若有所思。
四周又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野草地上的微风呼呼地吹，马儿睡得很沉，鼻息轻轻地喘，配合偶尔的铜铃声像一首低声的陨曲。
辽阔的草地上好像有人在低声浅唱。
“如果有天师父要杀死我，你一定要走的远远的。”易铭漆黑一片的瞳孔里映衬出易枫黑得发亮的眼睛和他头顶上更高更远的漫天繁星。
易枫嘴角一撇，他目光直直地看向草地的尽头：“好啊，我不仅要走的远远的，我还要笑呢，很大声的笑，我一个人分赏金，一个人吃两份饭，也没人和我抢，一个人执行任务，也没人拖我后腿，一个人练剑，也没人向我抱怨，一个人多好，一个人……多好。”易枫的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结语的时候，却猛地停顿下来，他低下头不再说话，阴影慢慢地笼罩在他深陷的左半边脸上。
漆黑的轮廓，沉淀出一片空白的悲伤。
“不说这些了。”易枫站起身拍拍屁股，伸手去拉他，“站起来。”
易铭烦躁地说：“我今天不想练剑。”
易枫眼睛里仿佛有星星般的闪光，“不是练剑。”
“那干嘛？”
“站起来再说。”
易铭慢慢地站起来，易枫突然握住他的手，一脸神秘的说：“想不想消失在世界上？”
易铭茫然歪头。
“想不想啊？”易枫又问，随即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快运功到脚底。”
这是最基础的潜行功底。
易铭一脸迷茫，但还是乖乖照办。
两个人的身体慢慢变成一团漆黑的魅影。
“这招只有两个修炼相同剑术的刺客才能完成。”易枫解释说：“跟着我跑，最快速度的跑。”
他们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人脚下生风，像是在草上低飞。
易枫也开始慢慢运功，黑光一闪，只见他们极速移动的身体真的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连同脚步踏草的声音也消失了。
像是被突然浮现的黑洞拉进时空隧道般，奔赴向虚无。
黑衣人消失不见了。
而士兵们的支援终于赶到了，他们把易铭和齐瑶围困在狭小的区域。
铁灰色的箭雨从天空中压下来，易铭拼命往外冲，可他的力气早就消耗一空了，再加上铺天盖地的箭雨，两个人被轻易的逼退回去。
渐渐地，易铭右手的负荷变大，他的动作慢慢变得迟钝，一支钻空的利箭，从万千箭矢中脱影而出，嗖的一声射进左手臂膀，下一秒，血从那里流淌出来，整个衣袖都红的越加彻底。
齐瑶泪眼朦胧地看着易铭的侧脸。
随着易铭逐渐沉重的呼吸，汗水一点点打湿后背。
齐瑶脑海中甚至已经开始假想易铭被射成刺猬的模样，心脏骤然一紧几乎快要跳停。
“别冲了！放下我！易铭！我让你放下！”齐瑶在他怀里挣扎，易铭充耳未闻，齐瑶去咬他的左手，指间是咸的，味道像是一种海边的淡盐。
“你别说话了！我是不会放的！”易铭低声怒吼：“我的身体我自己会不了解么？是，我是快撑不下去了！可是如果我因此而放下你，那我即便是活下来了，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易铭越说越大声，他湿润的瞳孔中笼罩着一个小小的齐瑶，她焦急又感动的样子直击他的心底，像涂满蜜糖的匕首笔直地插入心脏，又心疼又欢喜。
“易铭！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的命你的下半生统统都是我的！我不允许你死，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 齐瑶的语气忽然变得悲伤而柔软：“如果、如果你死了……”她顿了一下：“就像你之前说的，那种感动灵魂的美，会让人感觉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遇见它们。易铭，我遇见你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齐瑶后续的话在心底回荡。
越了解你，这种感觉便越强烈。
若是这个世界没有你，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又有什么意义？
阳光下，易铭凹陷的幽暗轮廓像深不见底的湖潭，泪水覆盖整个眼眶，几乎快要溢出来。
“我不会有事的，别忘了，我可是齐大小姐，谁敢得罪我啊？”齐瑶开玩笑的语气，在易铭耳中硬生生听成了悲伤的讣告。
他紧紧地抱着齐瑶，手臂凝出青筋，像要把她揉碎在胸口间，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齐瑶胸膛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噗通，噗通，像来自遥远天空的密集雷声。
他们就像两个坠落悬崖的人，在下坠的过程中，脑海中甚至已经刻画好自己死亡的样子，而这结局是谁都没有办法阻止的，只能任凭身体随着地心引力下落成一摊肉泥。
“易铭，就算看不到未来所发生的事情，现在在你的怀里真的特别特别温暖。”齐瑶闭起眼睛双臂上扬像是要伸个懒腰，她满脸享受地躺在易铭的怀抱中。
箭羽划过耳边的声音，难听的有些刺耳。
三四秒后，齐瑶回过神来想从他怀中挣脱开，一股极大的阻力拦着她，“松手吧，我一定会没事的。”
齐瑶回头去看，是易铭的手，那手一直紧紧地拽着她。
易铭低头看向齐瑶，眼眶迅速凝出两漏水渍，两侧的泪水一起汇聚在下巴颏：“齐瑶，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去救你！等到那日，我要杀光这群畜生！把他们的血都淋到这太阳底下，我要让他们看到我就恐惧，永永远远都不敢再来招惹咱们！”
易铭说话时语气发颤，抖落三两滴眼泪，落到齐瑶漆黑的发间消失不见。
齐瑶抚摸他的脸，用手指拭下易铭眼腺周边的泪水，她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目光直视密密麻麻的人群，眸里的愤怒像火焰般熊熊燃烧。
中年长官握拳的手急速停落下来，箭雨随即不再下落，易铭猛然停顿的手臂止不住的发颤，肌肉红通通一片，像是熟透的肉片。
人群中有人笑脸相迎。
“齐小姐想通了就好，可别让令尊在家中久等。”
易铭眼睁睁地看着齐瑶一步步走向人群中，忽然腿脚不受控制的跟着她，走了两三步，看到远处再次拉满的弓箭，停住了，易铭想要叫她的名字，张开嘴发出的却全是嘶哑吼叫，像是野狼失去了比自由还重要的东西。
易铭伸出的手臂停留在半空，顿了整整三四秒，落下来时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愣愣发怔。
如果此刻易铭从正面去看齐瑶的脸，会发现她眼眶底流淌的晶莹泪水像两行透明的刀刃一样划破精致脸颊，以及她嘴角反复张合重复的弧度，快跑，快跑……
人山人海，转瞬间她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人堆里。
巨大的悲伤与酸楚席卷而来，易铭失心疯般的站在那里，周围明明那么多人，易铭却觉得特别寂静，像消失了感官。
雪下的更大了，云把天空尽可能的逼向地面，厚重的云里掩藏着越来越多的白色，它们哗哗地降落到大地，像秋日里凋落的枯叶。
“易铭！”人群深处，齐瑶最后的一声呼喊。
易铭如恶梦初醒，他慌张的向声源反方向逃窜，两个人原本就模糊的身影在平行线上越来越远。
士兵们的影子并列在一起，组成冰冷的黑暗，易铭疯狂的冲向他们，火红的衣服在风中凌乱，他一边飞奔一边撕扯红色礼服，一条条纷飞的丝线成片成片的剥落，飘落在地上的布料像红色羽毛一样鲜艳。
易铭露出穿在身体里的黑衣，和当出去的那件不同，这件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衣衫，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道淡黑色的光混杂在人影之中。
刺客秘术，隐。
弓箭手们刁钻毒辣的眼眸依然能隐约看到易铭极速穿梭的身影。
他们猛地拉出一个满圆，预判瞄准。
整齐划一的破空声。
“嗖！”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几百支离弦之箭霹雳飞出，像无数道汇入大海的河流，精准无误的方向。
百米、五十米、十米、一米。
易铭悲哀的发现自己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