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变成刺猬了吗?
不!我不甘心!
长官脸上露出微笑,士兵们窃喜。
齐瑶回望的目光中充斥着恐惧。
千钧一发之际,从外墙的黑暗里一团浓雾握住了易铭的手。
凝聚在雪地上的群影在淡光下变得越加浓黑。
如果世界上有魔法,那齐瑶一定在此刻亲眼看到了。
易铭消失了。
如同水消失于河流,光消失于太阳。
易铭偌大的身影就像一阵穿过指缝的微风,在人群的影子中消散的无影无踪。
士兵们瞪大眼睛,握紧手中的刀和弓箭,握紧每一寸手指间的空气也找不到易铭。
有人一脸恐慌大声惊呼:“妖怪!”
迷信的胆小者抱头窜入更深的人群:“他是恶鬼!”
河边的水花泛起一阵涟漪,黑色的头发飘散于水中,朦胧地像是一团沾染污浊的花。
透过水面,晃动着的光线在瞳孔里折射出一种恶心的扭曲感。
夜,漫山遍野的暗光从地底里冒出来,像颜色浓重的画笔由下到上渲染整个天空。
黑暗中,雪失去了色彩,星星也不明亮,月亮洁白的有些不太真实。
月光照射地面,厚厚的一层白雪,遍地都像是铺满了云一样。
遥远的淡雾里走出来一个人,她慢悠悠地走着,每一步都划拉出很长的声音。
两边的风景不断变换,最后停留在破碎的废墟旁。
原本高大的围墙此刻碎裂成一块块的废石,四分五裂的家具在月光下显影出苍凉的轮廓。
巨大的囍字、红圆的灯笼插着三两只箭羽,裂开的一部分红纸在地上来回的被风吹卷着。
寒风凛冽的夜里,河流还没结冰,只有零零碎碎的冰凌漂浮在水面。
苏雨月走到河畔,凝视着河面上倒映着的自己,她觉得那不像是自己的脸,更像是一种冰雕石像,没有一丝人情味。
那张冷冰冰的面容随着水流的波动而变化,从扭曲恢复到正常,再一直反复碎裂重合。
苏雨月突然感到眼疼,她闭上眼睛,揉了揉,视界里密密麻麻游动着光点。
走马观花般,从认识易铭到如今,关于他喜怒哀乐的各个表情,全部回忆个遍。
半响时间。
苏雨月忽然轻笑起来,笑声清澈又可怜,声音幽幽地传向河底,隐约有些悲寂。
终于,结束了。
易铭,你知道吗,我恨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十年。
十年啊。
苏雨月长长叹了口气,又深吸回来,冰冷的寒风似乎要刺穿整个肺腑。
我一直以为凶手是一个恶狠狠的中年人。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
苏雨月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像个邻家大男孩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更可笑的是你还救了我。
你还救了我。
黑暗中,苏雨月的眼眶越来越红,哽咽冲击在喉咙间,她抬手揉揉眼睛,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下来,像是下起了大雨。
为什么要救我呢,原本冻死在那个墙角多好,你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苏雨月目光定定地看着河流,在水流在间隙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苏雨月说了句:“娘,你觉得……我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回答她的只有路过的风和飘摇的雪。
它们呼呼地把苏雨月的头发吹散,沾染上雪,湿漉漉的粘在脸颊上。
美丽白皙的面容,此刻泪流满面,水面上倒映着的苏雨月,像是这条河的主人。
不知何时起,月光变得黯淡,大片的乌云从夜空深处凝聚起来,全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苏雨月望着河流,发现自己的脸消失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河中央星光点点的投影。
易铭,我这条命是欠你的。
我亲眼目睹着你被那群人夺走了一切,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应该是被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我记得上次看戏的时候你都没哭。
哭的那么悲伤,浑身都在颤抖。
我当时却感到了一种病态的快乐,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同类,都很可笑,你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失去了父母一样,如同十年前小小的我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哭一样。
哭有什么用呢?
就算我再怎么哭泣,哭到鼻涕横流,哭到昏天黑地,爹也不会复活啊,最后收尸的也还是我和娘。
易铭,齐瑶回不来了,一辈子也回不来了,就像我爹一样,只能留在回忆里祭奠。
我们都回不到当初。
我累了,我不想哭了,我想躺下来睡觉。
苏雨月望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黑色河流,镇静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她疲倦的闭上眼睛,在心底无声地说,再见。
再见,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
再见,来不及感受的人世间。
再见。
乌云吞噬最后一丝月光。
河中央有两道模糊的人影在招摇挥手,苏雨月隔着一条河的距离眺望,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轮廓越来越明显。
整张脸庞像是大雾里透出的花一样,逐渐清晰起来。
有一个是胡子拉碴的大叔,他擦了擦眼眶,嘴巴微张像是在说,乖女儿,跟爹回家。
而站立在大叔旁边的女人同样不断招手。
月儿。
苏雨月恍惚了一下,心脏猛地停跳。
月儿。
又一次呼喊。
没错!
一定不会错!
是母亲在喊她的小名!
刹那间,苏雨月眼神发亮了,她双手合拢在嘴边:“娘!月儿在这!”
河面刮过一阵微风,两个人一面微笑着一面变成极浅极淡的影子,随着波流逐渐沉没在深不见底的河床。
苏雨月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被揉碎了般,她焦急大喊:“爹!娘!等等我,等等月儿。”
苏雨月不再犹豫,踢下鞋袜,赤脚走进河水中,脚底流动的沙子夹杂在趾间,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打湿衣裙,苏雨月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河水没过膝盖,她也恍若无知无觉。
水流的浮力拖着她走,像是小时候坐在父亲慈爱的肩膀上,结茧的双手小心地抓着她的脚踝,生怕握疼她。
又像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苏雨月喃喃自语,越走越深,脸上却露出某种幸福的微笑,水流一点一点盖过起伏的胸口、漫过白皙的脖颈。
渐渐地嘴巴、鼻子、耳朵也都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水流。
她好像走到了深水域,没有沙子可踩了,噗通,吞没了一切的声音。
远远地只见黑暗中漆黑一团的圆点瞬间消失在水面,黑色的长发,在水中像一缕飘散开来的水草。
冰冷刺骨的河水没有一丝缝隙的包裹住她,睁开眼睛,水流涌进眼膜,适应短暂的刺痛后四周黑的可怕,像是史前巨兽的肠道里。
头顶也全是阴森森的水,只能看到一点星光的折射。
肺部像是要爆炸一样。
苏雨月咕嘟喝了口河水,便再也止不住口鼻了,像是被冲破的阀门,整个河流的水都一股脑儿地涌进她的鼻腔和嘴巴。
窒息感越加强烈,苏雨月手舞足蹈的挣扎起来,在河底泛起一片没有痕迹的波流。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真痛苦啊。
身为动物本身,要克服这种与生俱来的求生欲望真的很难。
但好在我不会游泳,苏雨月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逝。
头顶上那抹星光早已消失殆尽。
身体逐渐感觉不到痛苦,思维也越来越迟钝。
像是在睡梦中的黑暗。
她黑色的长发,在水中像一缕飘散开来的水草。
她蜷缩的身体一点一点长开,呈大字型
爹娘就围坐在身边,他们嘘寒问暖的样子像某种虚假幻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月儿,你回来了。”父亲来回抚摸她浓黑的长发。
“嗯,我回来了。”苏雨月大笑着用手去刮父亲的下巴,胡子拉碴有点扎手:“爹,好久不见,胡子该修理了啊。”
父亲边点头边笑骂,眼中泛起泪花:“臭丫头,还管起你爹来了啊。”
“以前老是你在管我,现在也该换我来管你了。”苏雨月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握住她粗糙的手:“娘,今晚你歇着,月儿给你们做饭吃。”
低头掩面的母亲,用衣袖抹了一把眼颊,随即抬头看她,咧开嘴巴大笑,欣慰的说:“好啊,咱家的乖女儿长大了,长大了啊。”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又泛起一丝泪水。
苏雨月趴在母亲怀里,疯狂贪婪地呼吸她身上的气息,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在耳朵里砰砰作响,如同一阵接连不断的雷雨。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紧紧地,仿佛要把彼此融进身体一般。
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幽暗的河底,苏雨月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犹如还未离开母体的婴孩,远处水流波动,两条小鱼摇摆着尾巴游过来,凑到苏雨月身边亲吻她的脸颊。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鬼神的话,那它们就是父母的化身。
以鱼之体,慰藉生女。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
灰暗无光的天空笼罩大地。
吹了一夜的寒风悄无声息的静了,只有雪还在下着,安静地飘落大地,仿佛蹑手蹑脚的人的脚步声。
洁白的雪花四处飞散,天空像是无力且垂死的病患,胸腹破出了一个灰窟窿,永无止境地流出雪。
遥远的太阳从云与云的夹层里透过一丝丝白色冷光。
河岸的枯树上干瘪地挂着几根冰凌。
易铭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上,身边是皑皑白雪,水流的声音随着潮汐由远及近的呼喊,像巨人的呼吸一样。
眼皮上像压着千斤重石,睁不开来,眼睛只能眯出一条细细的缝,光线从那条缝里投过来,并不刺眼却很难受,像是在提醒易铭,这是现实中的光,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譬如手臂上麻痹的疼痛感和没有天花板的露天荒野。
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