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的第一秒就看到齐瑶眼睛红红的,眼神中蕴含着太多的情愫,以前见诗人写溺死在爱人的目光里,总觉得夸张,但现在看着这双凝望过来的漆黑眼眸,真的比大海还要深邃啊,他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便扭头观察四周的情形,微微摇晃的车厢,偶尔透出光线的布窗,呼啸而过的风声,无不表明他这是在一辆马车上。
易铭压低嗓音,喃喃地说:“这是……哪?”沙哑干涸的声音像是从死人嘴里发出似得。
齐瑶将他慢慢扶起,从一旁拿出茶杯,喂了两口苦涩的药水,一阵清爽从胸肺中扩散,随着感知的复苏,伤口处的酸痛感也渐渐清晰,易铭咬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倒吸着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攥紧腿上的裤子,拧成一团团麻花,不到半分钟后背和手心已满是冷汗,慢慢端起茶杯仰头灌了几口,痛得发红的面容慢慢恢复白皙,车轮像是撞到了石头上猛地颠了一下,杯里的药水飞溅而出,易铭剧烈地咳凑出来,呛出眼泪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咱们在西夏人的马车上,”齐瑶稳定焦急的情绪,一边伸出手安抚他,一边大声喊随行的医师。
兀鄔听闻易铭醒了,命令车队停在原地,一个中原人模样的年轻医师背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又是把脉又是配药,过了两分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医师的药起效了,易铭潇洒地把额头的汗一擦冲着齐瑶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齐瑶看向医师,点头致谢,“这一路上多亏有你,真的谢谢了。”
医师乐童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脸上并无多少欣喜的情绪,甚至有一丝怨恨,他看病人情况好转便出了车厢。
车轮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易铭悄声说:“齐瑶,西夏人不可能好心救我们,有机会一定要逃走。”他的声音实在嘶哑混乱,怕是连他自己都没听清,齐瑶却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明天就给你炖鸡汤补补。”
易铭摇摇头,嘟嘟囔囔地解释道:“我说的不是鸡汤。”
齐瑶没有说话,只是像狐狸般机敏地眨了两下眼睛,易铭长舒一口气,有她在身边他的整颗心都放下了。
易铭掀起窗帘,望向外面的世界,探出脑袋的瞬间,他心中一震,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辽阔的白色平原展露在眼前,天空仿佛是大海的投影,澄明如洗的碧蓝色像宝石般晶莹,鸟群欢鸣回翔,大片大片的白云慢悠悠地飘荡向南方。清风徐来,茂盛的草地上泛起波浪,抖下一层雪屑,由远及近,仿佛成群的羚羊从远方狂奔着迁徙而来。
每一处都足以入画,在蓝天草地中,牦牛与绵羊低头吃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马蹄与车轮的声音,所有的烦恼都被洗涤的一干二净。
易铭回头问:“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快三天了。”齐瑶低头叹息,“要是今天还不醒,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些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直到今天易铭苏醒她的心防才敢卸下一寸。
易铭安静地看着齐瑶,他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慌,他觉得自己混账极了,思来想去决定更混账一些,易铭努力绷起手臂上麻痹的肌肉,抱住了她,齐瑶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他扑上来,她有一瞬间听到血液哗哗地流动到太阳穴的声音,她没有挣脱而是抱得更紧。
易铭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把齐瑶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胸膛,像是要把她融进身体似得,在越来越温暖的怀抱里刺骨的疼痛也变得无足轻重。
两人紧紧环抱的那一刻,四周都陷入寂静之中,连聒噪的马蹄声也消失了。
拥抱让人有一种独特的安全感,当人们把身体空虚的缝隙统统填满时就会感到完整和安全,所以小孩喜欢抱着心爱的玩偶睡觉,所以人多的场合会有莫名的安全感,易铭觉得自己心中漏风的破洞在这一刹那缝合了。
“我好想你。”易铭嘶哑难耐的声音带着股野性,可温柔讨好的语气又像是恶狼找到了主人似得。
“我更想你。”齐瑶靠着他的胸口,新换上的黑色衣服贴在脸上有些冰凉,却仍旧可以听见那颗咚咚乱叫的心脏。
“不,我想你比你想我要多一点。”易铭突然笑了,这笑声如坏掉的银铃淅淅沥沥散落一地。
“哎呀,随便吧。”齐瑶娇俏的挑眉,她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易铭的面容,吞咽了下口水。
“齐瑶,我想抱得久一点。”易铭把头埋进齐瑶乌黑的长发中,凑近她的耳朵轻轻呵出一口气。
“也不用太久,我腿麻。”齐瑶浑身打了个激灵,又添了句,“耳朵也麻。”
车轮吱吱呀呀地转动着,时间从身后碾过来,太阳一点点落在山丘背后,天空泛起暮色,夕阳下一行人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天地间的寒气迅速加剧,在夜幕降临的前夕,人们在一处老旧的客栈前停下。
“下来吧。”有个粗狂的汉子掀起马车的布帘招手,易铭抬头看去,天边连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客栈掌柜看起来和兀鄔很熟,一副很恭敬的模样,进入安全地带的西夏官兵纷纷松了一口气,安顿好所有杂乱的事物后,他们嬉笑叫着西夏的脏话,一个个勾肩搭背走到街上游玩。
此地名叫宇荫镇,到这里已经算入了半个西夏,属于三不管地界,附近坐落着土瓦砖砾的小房子,同样大雪覆盖的景象,比起繁华昌盛的京都,这里竟显得热闹许多,街道上到处张灯结彩,挨家挨户都挂着小花灯,连树上都有花灯,细看才知道灯笼是拿劣质衣料做成的,少了红灯笼的华丽,多了五颜六色的色彩,街边两侧摆满了卖小吃的铺子,因为和各国交界所以什么稀奇古怪的食物都有,西域的水果最为鲜美多汁,蒙古多是羊肉和烈酒,西夏则有一种叫鸽子鱼的食物,肉质细嫩,骨刺极少,别的地方都没有,中原的食物更是五花八门,齐瑶喜欢热闹便随着兀鄔一行人去街上游玩,留着孤零零的伤员在客栈调养。
灯火通明的客栈内,那名叫乐童的医师把医用物品一件件摔到桌子上,鑱针、镊子、药布、连薰草他都是恶狠狠地扔在桌子上的,他一边拿着几根细细的针走过来一边怒气冲冲的命令道:“裤子脱了。”
易铭神经里某一根弦突然绷紧,他瞥了眼医师手中反射出的白光,紧张地问了句:“这是干嘛?”
乐童不耐烦地解释道:“活络筋脉,打通气血。”
“这有用吗?”易铭抱有怀疑态度,迟迟不肯动手。
“你是医师还是我是医师?”说完他竟要上手扒裤子。
“别别别,”易铭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坐起,为了让乐童转移目标就把衣服三下五去二地脱掉,“还是先治胸口的伤吧。”
乐童二话不说,伸手粗暴地撕开胸口处沾满污血的白布,拉扯下粘连翻起的碎肉有頗裂的迹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尖,易铭虽然能忍受疼痛,但面对这种故意伤害自己的人也不免说道两句,“你轻点!有你这么做医师的吗?”
乐童视他为无物,一心做自己的事,他用十几根鑱针把胸腹周围的穴道锁住,再把灰黑的药膏均匀涂抹到伤口上,刺激性药物迅速渗透进脉络,像无数贪食的蚊虫叮咬在肌肤上一样,又痒又疼,过了两分钟伤口呈青紫色,乐童再把针渐序的一根根拔下,再压上薰草缠绕上白布。做好一切的他,手掌自然而然地下移到易铭的裤子上。
“等等等等……”易铭看着他探来的手臂,肩膀一耸一耸地左右扭动着后移,在快要抓住裤腰的瞬间,又一个侧翻顺着惯性滚到床下。
“够了!你以为我想给你医治吗?我只想早点回家。”看着滑稽如小丑般的易铭乐童终于爆发,他冷冷地瞪着地上的易铭,狭长的眼眶变得通红,嘴巴张合了几下想要破口大骂,可出身书香门第的乐童实在骂不出什么肮脏的字眼,“你这个病秧子,如果不是你!他们又怎么会把我掳到这个鬼地方来?”他握着鑱针的手徒然加大了力量,清瘦的关节上绷出根根青筋,一高一低的两人互相望着,周围陷入一种异常安静的氛围,乐童深吸一口气把药箱收拾干净,独自迈步上楼。易铭无精打采地勾着脑袋,伤痛如鲠在喉无法言说。
宇荫镇是各国交界的商业聚集地,各种肤色鱼龙混杂,各种语言叽里呱啦,花灯照耀下整个城镇如同白昼,石墨般黝黑的夜空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头顶悬着一轮皎洁如镜的月亮,亮晶晶的星星也如挂灯,街道上游人如织,每走两步都有欢声笑语传来,明明是冬天却不寒冷,偶尔吹来一阵风也是掺杂着烤肉的清香,有支中原人组成的队伍在大摇大摆地舞长龙,那龙跟着前面的龙珠,时而滚动腾跃,时而低俯盘起,惹得众人嬉闹着躲避,也有西域的金发女子露着肚皮跳舞,身上叮叮当当的圆环随着抖动哗啦啦乱响,齐瑶头一次见到金发碧眼的人,又惊骇又好奇。
后方一列马车轰隆驶过,行人纷纷躲避,街头乱成一团人群太过密集,齐瑶被人潮挤得差点跌倒,好在西夏的护卫伸手搭扶,在这样杂乱的情况下,兀鄔也丝毫不担心她会逃跑,齐瑶不用想也明白,对他而言留下易铭就够了,齐瑶更像是顺手救下的,类似于买商品时的赠物,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即便是放任她逃跑,一个穷途末路的通缉犯自是无处可去。
“好热闹啊!”齐瑶欢呼雀跃的样子像极了刚出笼的小鸟,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她大咧咧笑着,亮晶晶的眼睛仿佛能装载下整片星空。
“过两天就是三灵节了,到时才热闹呢。”兀鄔神气扬扬地笑道:“那景象不比你们中原差半分。”
齐瑶疑惑地笑道:“三灵节?”
“类似于中原的春节。”兀鄔抿起嘴角,一副怀念的表情,“等到那天,我们西夏的小孩儿便会挨家挨户的拜大年,他们每敲开一户大门,哪怕拿着两三根极小的柴火主人也会非常高兴,孩子们唱完祝福语主人就开始分发零钱,卖香水梨和零食的摊子专门停驻在大户人家门前吆喝,引诱那些拿到钱的小孩上钩,用中原的话这叫做守株待兔。”
齐瑶嘀咕道:“倒是和压岁钱有几分相像。”
这次轮到兀鄔懵了,齐瑶一五一十的解释给他听,他时不时地点头,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就像是私塾里最勤奋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