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噪杂的声音和颠簸的状态让人无法安稳,易铭竟然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眼缝,他微弱的吸气呼气,鼻腔随之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痛,喉咙里像是插着一根尖刺,难受极了。他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只是多了一份身体的感知。
易铭知道自己在马背上,却不知道在哪里,他轻嗅到齐瑶身上的清香味道,便下意识地彻底安下心来,他想握住齐瑶的手,可手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像是心灵感应般原本想要继续抓着鬃毛的齐瑶忽然掉转方向握住了易铭的手。
易铭阖上双眼,再次陷入昏迷。
吵闹的丞相府,寂静的邀月阁,人影幢幢,沉闷的脚步声踏踏作响,如云层中的隐雷般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李芷萱生前的贴身丫鬟领着驻扎在相府的京兆伊卫兵蹑步而入,走到门窗前领头人试探着低声说道:“夏公子,我等奉丞相之命前来调查此事,你不要冲动,更不要试图抵抗。”说完便一脚踹开房门,房间里平静如常,桌椅板凳、糕点茶盏摆放的都很整齐,而夏沙衍瘫坐在李芷萱的斜对面,脑袋歪歪地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披散开的头发如鸟窝般杂乱,他盯着一个地方愣愣出神,目光涣散无光。
领头人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夏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夏沙衍回过神,脸上僵硬呆板的表情迅速瓦解,近些年来里最熟悉的冷漠又浮现在他脸上。
一路上,很多人都惊诧不已,谁都没有料到平日里率真乖巧的夏沙衍竟然杀了自己的阿娘。
有个年近半百的老人在掩面哭泣,那是从小便照看夏沙衍的姆娘,每次爹爹来看望他时,姆娘都夸他脾气好、心肠好、乐于助人、学业扎实,十几岁的小丫鬟摇头惋惜,更多的人是觉得匪夷所思。夏沙衍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只是走到育才塾的时候想要绕路,那是丞相府专门设立给家族子弟学习的地方,为了方便出入,而建设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
李芷萱八九岁的孩子就在这里上课,他叫夏盈,遗传了母亲大半的相貌,虽然一副少年相却带着几分清丽隽秀,看人总喜欢直直地盯着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瞳孔深处仿佛藏着满天繁星,父母明明是城府极深的政客,生出的小孩却拥有无比单纯的性子,不会察言观色、很爱哭闹,可除了脾气耍宝,倒是要比其他的官宦子弟强上许多,他和夏沙衍的相似之处就是没什么尊卑的概念,觉得人就是人,无论是路边残疾的乞丐、喂猪的仆人或者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公主统统一视同仁,记得有次为了让府上扫地的老人免于灾祸,便与纠缠不清的小皇子起了争执,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很多人认为垂髫之年的夏盈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小孩懂事,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熊孩子。他最爱热闹,大人外出应酬公事也非要跟着逛上两圈,得不到允许便嚎啕大哭,有一次他一个人溜到相府外面寻乐,自以为天高任鸟飞,实则后面悄悄地跟着四五个壮丁,十九岁的夏沙衍那时仍是逍遥自在的三公子,在集市上正挑选衣冠时,扭头便看到自家的弟弟宛如一只离笼的麻雀,在人群中跑跑跳跳。
夏沙衍以为他无人照看便急忙放下衣冠,朝他威慑性地大喊:“干嘛呢夏盈?”
夏盈身子一僵,撒腿狂奔,跑得急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时正值闷热的夏季,街道被烤的外焦里嫩,他摔了个狗倒爬,白皙的脸上沾满了泥土,翡翠束冠也摔得七零八落,两个娇嫩的手掌也擦得破了皮,挂着几道血丝。夏沙衍快步追上来,蹲到他面前嘘寒问暖。
夏盈眼睛里泛着点点泪光,本来不打算哭的,听了一两句安慰的话语却止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长睫毛带着泪渍如雨中的蝴蝶般上下扑闪,柔软又可爱,像一只被看到糗事的小猫,他被夏沙衍扶起来后,一脸幽怨的说是因为他突然大叫的缘故才跌倒的,需要得到三个赔偿,不等夏沙衍反驳,夏盈便自顾自得说,一是必须代自己写不会的功课,二是平日里要多带自己出门玩,三是也要像他这样原地摔一跤。
说完,夏盈莫名其妙地朝着夏沙衍大喊一嗓子,过了两三秒,瞪着无动于衷的夏沙衍指了指地面,又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正是这样一个浑身透着傻气的小孩,在四五分钟之前失去了娘亲,他好像还不知前因后果,毕竟时间太短了,而相府太大了,消息还没波及到育才塾,夏盈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的人群簇拥着自己的三哥往门外去,他察言观色的本领真是差到了极致,只是看到三哥哭丧着脸,便朝着夏沙衍招了招手,像是注意到了他回望过来的眼神,夏盈弯曲着手指拉着脸皮,朝着夏沙衍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得长长的,很是滑稽。
一路陪同卫兵的管家大惊失色,他闪身朝育才塾奔来,穿过几道侧门、一条长廊,叩了下正门,管家得到老先生允许,走到教室咳凑了两声,一众学生扭头看过来,他朝着夏盈招了招手,“公子。”
夏盈还未从逗趣的笑意中回过神,看着成为焦点的自己,他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从座位上离开,管家贴着他的耳朵说清了来龙去脉,在得知娘亲逝世的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像是无法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转变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双永远澄清明亮的眼眸慢慢变得混浊深邃,夏盈没有立马冲出去质问他,只是安静地迈步到长廊,眼泪无意识地流出来。
天空仿佛被肃杀的气氛感染,刹那间,厚重的灰色云层汇聚在整个京都上空,那轮灿灿如金的太阳被完全覆盖,零星的雪花从天空飘落,突如其来的气候变化让天地间的寒意突然十倍百倍的加剧了。
驶往皇宫的道路上掀起了一股汹涌的白色潮流,无数白衣骑兵像发疯般奔腾着直指最后一道屏障崇阳门,群马嘶鸣,马蹄声盖过巨雷声响烈地踏在石板路上,“轰隆轰隆”在宽广的街道上被反复地扩音,听上去像是山林间的瀑布声。·
崇阳门城楼之上隐约地飘起火苗,紧接着火光如冲天长龙般往上空直蹿,烽火台下冒出浓浓的黑烟,城墙上雕刻的五爪金龙、照明时用的朱红灯笼纷纷被燃火吞没,远远看着仿佛整座崇阳门都沐浴在火海之中,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像蚂蚁一样探着窗户露头,更多的是没来得及回家的百姓,街头巷尾乱做一锅粥。
处于队伍中央的齐石看着火红的预警烟愁眉紧锁,他挥舞着马鞭,朝左右焦急大喊道:“加快行军!”
一传十十传百,行军驰骋的速度得到极致提升,不到两分钟,白色的逆流如狂风呼啸般卷入崇阳门下。
太久没见过血的守卫看着星罗棋布的白衣骑兵难免心中发颤,两鬓微白的守城将领站在高台上做最后的宣誓,他怒目圆睁,振臂高呼:“我们是皇城的守卫者!国家命脉之所在!身为皇上钦赐的龙虎之师,今天已到了为国捐躯之时!此战胜则上保国家,下安黎民,此战败则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要记住我们为何而战!为了皇上、为了百姓!此战务必胜利!”一旁国字脸的副将怒吼着抽出佩刀,“用手里的刀给他们送葬!”
战争一触即发,后续的攻城器械一一准备完毕,上千人搬运通天梯架在城墙之上。齐石扯着嗓子在军阵中指挥,“保持阵型,后面的人跟进!”命令一声声迭进,一直穿到第一批冲锋陷阵的将士耳边,城墙上无数的卫兵引弓射箭,底下的人便立马举着铁盾抵挡,箭雨越下越稠密,其中不乏有训练有加的神射手,铺天盖地的箭矢中夹杂着几十支要人性命的利箭,“唰唰”的在铁盾上扎穿几个窟窿,血液紧跟着涌出,一排排士兵如噶韭菜般哗啦啦倒下,箭雨逼下了第一波攻击却抵挡不住连续的进攻,而扛着木桩的步兵仍疯狂撞击在玄铁般厚的城门上,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凶恶如齐石也不免一阵胆颤心惊,他从未见过这么残忍的战场,各种箭支插入盾器、人肉的恶心声音,人命如草芥,风吹倒一片,通天梯上去形单影只的白衣军迅速被卫兵杀死,也有卫兵被人拼死拉着垫背摔下十米多高的城楼。
“砰、砰!”
那种重物砸击地面的声音,在脑海中持续地播放,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寒而栗。
坠楼士卒的全身关节、骨骼经络、胸腔头颅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撕裂,白色的脑浆喷洒满地,在城墙下厮杀的人看着稀巴烂的十几团肉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年轻的新兵终于忍不住弯腰呕吐,城楼之上的神射手抓住机会拉弓射箭,失去防备的人仰头倒下。
无数活蹦乱跳的生命在一瞬间变为眼神空洞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