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发祸随
苏莫言这个人,胡来起来是当真胡来。
建康城远远没有到夜不闭户的地步,这大晚上还敢半敞开大门的也只有苏莫言了。张煦敲了敲门才走进去,看到门房里,管事的正醉醺醺地倒在榻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将大门从里面锁好,这才往内堂去了。
院子里,远远就能瞧见卧房那一星烛火。张煦加快了步子,看到苏莫言那扇半敞的房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健步上前推开门,却像被人敲了一棍子,赶紧转过脸去,缓了缓才又把脸转回来。他看得太分明,苏莫言的榻上坐了个女子。苏莫言则靠在圈椅上,一块手巾盖着脸,不知在干什么。
“苏……”
“进来啊。”苏莫言闷闷的声音从手巾下面传来,“记得关门。”他吸吸鼻子,“冷。”
你小子……张煦气不打一处来,却也照做了。回过神,却还是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这算什么?
床榻上的女子,不,应该说是少女才对,看着约莫十三四岁,一身春日里才合适的绿衣裳,居然有一双清冷冷的灰眼睛,就这么一望张煦,张煦心中就倒抽一口凉气。这女孩儿生得实在太秀美,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不过这种美感是一种格外清冷的美,就像冬日里寒梅枝头的霜雪和冰凌。
女孩儿忽然吸吸鼻子,“栗子?”
“啊?啊,对……”张煦这才想起从怀里掏纸包。女孩儿一跃而起,从他手里接过纸包。
“真的是栗子。还有丸子。”
“那个叫元宵。”苏莫言没好气的声音从手巾下传来,随即又取下了手巾胡乱丢在桌上。他扁着嘴来回打量张煦,“这么晚了你来干嘛?”
“你,你,你在干嘛?”
“敷脸。”苏莫言看了看女孩儿手里的纸包,“买这个做什么?”
“天,天冷啊。吃了,吃了挺好。”
苏莫言没出声,许是被张煦来来回回的眼神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你去了司天监?”
张煦心里一叹,果然自己什么都往脸上写。
“你……不要找事。”苏莫言的态度忽然软了下去,叹了一口气瘫回了椅子,“回去睡一觉。你今天什么也没看见。”
“我,我,我是什么也没看见!”张煦说着,还是不住去看那个大口咬着炒元宵,还不小心被芝麻馅儿烫得跳脚的女孩儿,“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这个……”
苏莫言是真的不耐烦了,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张煦指着女孩儿脚下,“你自己看。”
看什么?张煦摸不着头脑,不过是女孩儿的鞋子很特别。可这么看太失礼了,他慌忙移开视线直摇头。
“你再看看你自己。”
张煦依言看了,没什么不妥的。他正要抬头,突然心念一动愣在了原地。不对不对!这,这女孩儿,这女孩儿没有影子!
“你,你……”张煦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连带着苏莫言都变得可怕起来,“你,是人是鬼?”
女孩儿已经吃完了炒元宵,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张煦,“什么意思?”
“你们俩讲不通。一个傻子一个木头。”苏莫言打断了二人,“张煦,你先回去。”
“我不走!”张煦倒是变得坚定了,如果这女孩儿是鬼,那他绝对不能留下苏莫言遭殃,“我不走!人就算了,要是女鬼,我,我肯定不轻饶!”
女孩儿摇着头,懒懒地笑了起来,“你真奇怪。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但,但你身上的气息挺舒服的。不像其他人,太浑浊。苏莫言的,臭死了。”说罢,女孩儿起身靠近了张煦,张煦只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尊巨大的冰雕旁边,女孩儿身上无意间散发的阵阵寒气让他浑身发毛。
“小松,他是凡人。”苏莫言冷下脸。
“哦。”女孩儿撅起嘴,“好了好了,你走吧。”
张煦来回打量苏莫言和被苏莫言叫做小松的女孩儿。这两个人,看上去都有诸多他说不清楚的怪异。只是这次,他既然下定决心要搞清楚,就绝对没有轻易退缩的道理。于是他转向了苏莫言,郑重道:“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女孩儿是谁?你们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莫言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想来是气得狠了。张煦太清楚苏莫言了,从小到大,苏莫言最讨厌被人质问,最不能忍受别人的怀疑。
“张煦……”
小松忽然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喂,你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做什么?又不是比顶牛。有话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哎哎哎,你们俩这德性我看了生气。”言罢,她又晃荡到苏莫言旁边,“你可以试试啊。反正,试试也不吃亏。”
“可我……”
“说吧说吧。”小松居然抬起手拍了一下苏莫言的肩膀,却又像是被烫着那样迅速收回了手,“你真是太讨厌了。不仅味道那么难闻,还跟火盆一样。”
苏莫言垂着头,思索了良久,终于对张煦挤出了一个比哭难看百倍的温和神情,“我是个灾星。”
灾星?张煦直摇头,“别胡说。”
“你听我说。”苏莫言又平静了一下情绪,这才重新开口道:“我在司天监,负责占定吉凶你是知道的。但……我只能占卜出凶。”
张煦还在摇头,这也算不上什么问题。能占卜出凶事完全不是坏事情,还可以让大家提前做好准备。为什么苏莫言会如此沮丧?
“如果一个人总是预言灾祸,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
“……我……”
“你先别回答。”苏莫言打断了张煦,“一次两次,大家总是会高兴的。毕竟能够提前预知灾祸也就意味着能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一次次地预知灾祸,就,就会有很多影响。洪灾也好,地震也好,有很多防不慎防的灾祸。还有,还有一些人殒命,总会有些人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是在盼望这些发生的。”
“盼望发生灾祸?!”张煦大叫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有些事……比如无法挽回的,或者,或者说是挽回的话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换了你的话,你会愿意吗?”苏莫言的声音低了下去,“为了救一个人,牺牲一百个人,一千个人,或者一万个人?”
“我不明白……”
“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看到灾祸,也能提醒人们。可……”苏莫言没有再说下去,倒是小松在旁边补充道,“可是相信的人固然只是相信而已。很多事情,多不是我们下定了决定或者预知到了,就能挽回的。”
“即使是这样……”
“就算我汇报给监正,监正也会扣下来和更多的人商议的。可……”
张煦不知道苏莫言为什么要如此吞吞吐吐,他的话只是在兜圈子。有些更重要的东西被他藏在了话语当中,他不希望张煦问起,又想表现出自己的坦承。
张煦咬着下唇,“苏莫言,如果你不说出来,我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你本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句话像是尖刀一样刺进了张煦的心。其实认识苏莫言的这些年月里,苏莫言这样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以至于张煦都记不清楚自己失望了多少次。但这样直接,这样残忍的,还是第一次。
“唉。”说话的依旧是小松,她似乎真的完全不在意两个男子之间很可能会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像一只在他们中间来回散步的小猫,“你们能不能说一点重要的?说不出来就我来说。苏莫言要有大麻烦。建康城要有大麻烦。可是没人愿意来帮忙呀!除了我之外,苏莫言没人帮忙。”
“我……”张煦低低地说,“我愿意帮忙……”
“对嘛!我就知道你愿意帮忙。”小松对张煦一笑,那个清冷的笑意如同枝头骤然绽放的花朵,“你愿意帮忙就太好了。”
“可你们要告诉我是什么忙!”
“张煦!”苏莫言冲上来一把揪住张煦的衣领,他比张煦要矮,也瘦弱,所以这个动作在张煦看来滑稽无比,“张煦我警告你!这一趟浑水,我不准你蹚!没你什么事!你该回家回家,该忘记忘记!”
“请告诉我!”
苏莫言拼尽了力气推了张煦一把,可是效果只是让张煦晃了晃,“你,你不要再这里找事。”
“有什么大不了的呀。”小松的手轻轻放在了苏莫言抓住张煦衣领的手上,苏莫言的手忽然一松,张煦差一点跌坐在了地上,“说吧说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苏莫言,你又不是那个最特别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特别,其实啊,不过都是一厢情愿。你就问问张煦相不相信你。”
“我相信。”张煦说。
“他还没说相信什么呢。”
张煦郑重地望着苏莫言的眼睛,“什么我都相信。”
“……”苏莫言像是突然被抽去了一身的力气,“我……”
“我相信你。”
“我……我看得见蜚。”
“我相信你。”
张煦说完的刹那,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视线在晃动,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不像之前看到的那样,仿佛周遭起了一层淡红色的迷雾。这迷雾散发着一种让人作呕的奇异腥味,张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知道这层血雾从何而来,但阴冷的感觉异常强烈。他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打量四下。
“我的天。”小松瞪大了眼睛,“了不起。”
“张煦?”苏莫言也结结巴巴起来,“你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你看见了红色的雾气对不对?”
张煦点点头,“看见了。在我们周围。很淡,但是很难闻。你,你周围也有,很浓,比周围都要浓。但是……但是好像不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真是太了不起了。”小松抚掌大笑,“想不到想不到,你的天赋这么好,居然这样就能看见这么多东西了。你啊,看来你是天生就……”
苏莫言打断了小松,不可置信地走到张煦跟前,似乎想看进他的眼睛里,“你,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张煦摇摇头,“就是觉得挺难闻的。你说的那个蜚,是什么东西?”
“蜚自然很难闻。毕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不过也不是所有好东西都是香的。”小松看看苏莫言,“没错吧。”
苏莫言并不理睬她,只是望着张煦,“我真的不想让你也卷进来。这些事情……太不可思议。一般人都不会相信的。可你,你居然……”
“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相信。”
小松看得直摇头,“你们两个,哪儿来这么多腻歪的话,颠来倒去说得烦死了。我累了。”说着,她居然连鞋也不脱,盘在榻上倒头就睡。苏莫言翻了个白眼,示意张煦不要理会她,指了指门外。张煦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走出了门。